------------ 正文卷 ------------ 倚旧情恶奴欺主上 严规矩夫人惩刁仆 每次散朝回家,冯翰林都犹如羁鸟入林般畅快。按照官位品阶,无论如何是轮不到他一个小小翰林院编修上朝的。但是好死不死的,当今圣上是他的发小。若是其他人有这层关系,那得是走在街上乐、吃着饭菜乐、外出游玩乐,就连睡觉都能在被子里乐出声。 可是冯翰林就不这么想,他满脑子都是想哪一天能放松下来获得彻底的自由,每天吃吃睡睡玩玩,读读书种种菜写写字作作画,岂不自在?当今圣上登基的时候,他也确实乐了一番,以为自己那位曾经同床共枕的好朋友能够看在往日情分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上班的时候摸摸鱼吃个空饷什么的。但是他乐了没有一天,他的好友就用另一种方式展现了他们的深情厚谊:开恩允许他每日跟随皇帝上朝。 那一可,冯翰林在心里问候了刘宣他祖宗十八代,当然外表看起来,他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开开心心谢了恩,只不过是接旨的时候手一直在抖,转身离去的时候足足摔了三跤。而且当他以为没人看到想狠狠踢一脚树泄气的时候,树没有变化,冯翰林自己却脚疼的跳了起来。 当然这一切都被宣旨的宦官看在眼里,并且一点儿细节都没有遗漏地报告给了允正帝刘宣。刘宣乐得茶都端不住,心里特别畅快:凭什么啊,他的老爹太上皇把这么重的一副担子甩给了他,就带着老太后过退休生活去了。他坐在朝堂上受罪,他的发小冯翰林可不能躲清闲。作为冯老相国的儿子,冯翰林当仁不让地得陪他的发小刘宣一起遭这份罪。好兄弟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作为皇帝,刘宣绝对不会辜负这位好兄弟,只要他当一日皇帝,就会保冯翰林一日平安。所以,冯翰林陪刘宣一起受受罪,也是理所应当。 冯翰林当然知道他这位挚友现在的顶头上司是怎么想的,他在心里问候完了刘宣和他祖宗以后,就乖乖地上朝了。俩人这个受罪啊……不过每次散朝,刘宣一脸郁闷地回到宣政殿继续批阅奏折,他冯翰林却能开开心心回家休息,这么一想,他心情就好了很多。 只不过他刚刚走到家门口,脸上的笑容就突然褪去。他的四位姨太太正花枝招展地站在门口迎接他,满头珠翠、浑身绫罗,要不是四个人那一脸地羞愧和不自在,冯翰林正要以为自己娶回来的女人都把脑子忘在了娘家。再看看旁边一副恭敬模样的管家老林和内宅主事林嫂,冯翰林的脸上更是有一瞬间僵住了。浑身粗布衣却神态自然地老林夫妇,和一身绫罗绸缎却面露难色的小妾,以及老林和林嫂亲自培养出的一脸骄横之色的仆役和丫鬟,冯翰林在迅速换上和煦微笑的同时,暗暗庆幸自己做了一个正确决定。 “当今圣上和太上皇尚节俭,大夫人在安阳尚且布衣书蔬食,你们在京城更不可奢侈糜费。”冯翰林一边往内宅走去,一边叮嘱二姨娘。二姨娘眼中闪现一瞬间的不平,但还是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冯翰林话音未落,林嫂已经抢先一步把二姨娘挤到了一边,“老爷说的是呢!咱们做下人的可是一刻都没有忘记,别说当今圣上和太上皇重视节俭,守璞归真是老太爷就立下的规矩。可能咱们这些姨娘到这个家里这么久,已经都忘了。” “是啊,是得有个人提醒提醒她们。”冯翰林停住脚步看着院子里的梅花,漫不经心地顺嘴答了一句。就这一句,林嫂已经是大喜,刚要开口,冯翰林又接着说,“我已经去信给大夫人,让她留下文树文嫂看老宅,尽快收拾行李回来。” 冯翰林话音未落,林管家和林嫂已经一惊,四位姨娘脸上却有惊喜之色。年轻的五姨娘话已经说了出来,“大夫人要回来了?” “是啊,”冯翰林从地上拾起一朵梅花,声音里也是掩盖不住地喜色,“如果不是娘年纪大了,思和还年幼,她们五日前就已经到了。” 林管家和林嫂对视一眼,脸上蒙上了一层阴翳。 等到冯翰林带着四位姨娘离开,林管家和林嫂就急急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老爷这么着急招夫人回来,是不是疑我们了?”林嫂急急发问,“我本来还想向老爷提议推荐我表妹做内宅二管事,这回直接开不了口了。” “不会的,老爷最是闲云野鹤之人,大夫人到安阳以后,他什么事情都交给我们。据说大夫人出身武家,在京城时就诸事不管,到了安阳更是一味地读书种菜,对老宅的一切事务都不管不问,全部都让文书斗两口子打理。叫她回来又怎么样?估计老爷是思念老娘和发妻。还有思和小姐,今年六岁了,老爷总共见了她五次,还都是过年回家的时候见的,能不想吗?”林管家似乎很有自信,“不过咱们对大夫人还是恭敬着点儿,就像对老爷一样,表面功夫做足了,私下里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两口子在屋里商议定了,就单等冯翰林的原配夫人徐落梅到来。 三天后,冯翰林的老母亲永安王郡主刘氏、原配夫人徐落梅、九小姐冯思和带着几名仆从和一些行李,轻车简从地来到了京城。 冯翰林特地带了一家老小大开正门迎接,刘氏年过六十,温文尔雅、雍容华贵。徐落梅扶着刘氏,一身的干练气息。她虽然年逾四十,但跟与她同龄的冯翰林站在一起,却偏偏好似小了十岁一般。冯思和落落大方,等到父亲向祖母请过安,与母亲一边平淡地问好一边用暧昧眼神对视完以后,就撒娇一样地扑到了冯翰林的怀里。 冯翰林的眼圈儿一下子就红了。圣上还是江东王的时候,颇为废太子刘安忌惮。当时身为刘宣发小的冯翰林身处漩涡之中,偏偏他迎娶的是镇远将军徐威的次女。虽然在其他人眼中这是本朝将相和的美事,但是却成了废太子的眼中钉。后来,太上皇和江东王想在废太子兵变之前铲除他的势力,冯相国就向太上皇请旨让当时身怀有孕的徐落梅回到安阳老家,以在发生不测之时保留冯家香火。后来,太子关键时候没有发生兵变,太上皇他们也没有机会彻底铲除废太子势力。两方势力缠斗了十几年,徐落梅也在安阳为冯翰林生下了四子一女。 迫于形势,冯翰林不得不迎娶了盟友同僚家的女儿做姨太太。二姨娘为他生下一子,三姨娘为他生下一女,四姨娘为他生下一对龙凤胎,五姨娘身体有异,没有生育。他的小女儿,就是九姑娘冯思和,也是徐落梅所生。原本冯翰林想要坚持对徐落梅的忠诚,但是徐落梅可怜这些官家小姐,不忍心让她们老无所依,就用勉强的方式迫使有点“气管炎”的冯翰林与其他姨太太生下儿女。因此,冯翰林完全以一种献身精神完成了夫人交给自己的任务,当然十分委屈的冯翰林回到安阳后总是要到夫人房里寻求安慰,才有了除了嫡长子之外的其他嫡生子女。长大后的冯思和每次想起这事,都觉得自己爹妈是真爱,孩子是赠品,其他人纯粹就是意外。 刘宣虽然登基已经两年,但是废太子势力被彻底清除也是近期的事情。确定京城已经安全以后,冯翰林就急急请旨让自己的夫人回京。正好刘宣也思念自己的堂姑母刘氏,就立刻下旨让冯翰林家眷即日启程回京。 抱着怀里柔软乖巧的小女儿,看着眼前的老母亲和爱妻,冯翰林这才有了家的感觉。十几年啊,他终于有家了!你说说这么百感交集地时刻,他冯翰林虽然是七尺男儿,但是红个眼圈儿偷着抹几滴眼泪什么的,也是情有可原的。 正在这时,他怀里的小女儿冯思和却发出了清脆的声音,“祖母、爹爹和娘没有让你带走姨娘和姐姐,你为什么要带她们走?” 冯翰林扭过头去,发现林嫂正带着几个面相不善的仆妇,十分粗鲁的要带着四位姨娘和两个姑娘离开。他看着眼前的妻子,徐落梅没有说话,她身边一位面容端正、不怒自威地仆妇已经走上前来,“九小姐问你话,你为什么不回答?” 林嫂见向自己问话的不是大夫人而是跟自己一样的仆妇,眼中就露出了轻视。她看了仆妇一眼,却朝着徐落梅作了个万福,“禀夫人,我是担心她们打扰了老爷和老夫人、夫人的团聚,这才要把她们先行带到后院。” 徐落梅仍然没有说话。 “问你话的是九小姐,你回夫人做什么?”那名仆妇面无怒色,但是声音更加严厉。 林嫂撇撇嘴,面有不虞,没有开口。 “我想你不认识她,”徐落梅这才缓缓开了口,“她是原来永安王府郭总管的女儿,之前曾经在宫里伺候,后来太后娘娘见我回安阳料理家事,怕我没有经验,就把这位郭女侍指给了我做内宅主事。当然,现在已经尊称一声郭嬷嬷了。这些年郭嬷嬷陪在我身边,尽心尽力,甚合我心。对了,她虽然在冯府,但还是保留着二等女侍的品阶。论起来,比老爷的品阶还要高。这回,你是不是可以回答她的问话了?” 徐落梅一番话说得不急不慢,声音温柔,却把林嫂惊出了一身汗。她膝盖都有点弯,暗想徐夫人来者不善。 “回九小姐,我是担心她们打扰了老爷和老夫人、夫人的团聚,这才把她们先行带到后院的。” 冯思和好像听懂了一样略略点点头,然后睁着一双天真无邪地大眼睛看着冯翰林,“爹爹,这两位漂亮姐姐是不是就是我的四姐和七姐?” 冯翰林笑着点点头,他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就生不起气来。 冯思和从冯翰林怀里跳到地上,欢快地走向四位姨娘。 “二姨娘好,三姨娘好,四姨娘好,五姨娘好,娘亲跟我说过,四位姨娘都是品行出众的大家闺秀,她让我好好尊重你们,向你们学习做人和做事。” 四位姨娘感动得不行,哪里能让冯思和向自己行长辈礼,连忙扶起来嘘寒问暖。很快,冯思和身上就挂满了玉佩、荷包,手里还拿着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一个小豆沙包,看得徐落梅都忍不住笑起来。 “我是让你们帮忙管教她的,可不能宠坏了。” 之后,冯思和拉起来了两位姐姐的手,“四姐好,七姐好”。 两个小姑娘虽然有点瘦弱,但是也是受到母亲们熏陶的相国孙女和翰林府小姐,也落落大方地向冯思和问好。冯思和虽然年纪小,可是立刻体会到了母亲教自己的“如沐春风”这个成语的意思,并且暗暗发誓也要做这样的人。 等到冯思和带着两个小姑娘冯思仪和冯思温向徐夫人见完礼,徐夫人这才仿佛突然想起来林嫂一样,她看着仍然拘着礼的林嫂,微微一笑,把她扶了起来。 “林嫂,我打算让郭嬷嬷学学这京城里官宦人家内宅的管理,这一应杂事都可以交给她去办。您就继续做好您的内院管事,老夫人、老爷和我都是信任你的。” 林嫂哪里敢说一个不,忙不迭答应了。 ------------ 夺失权聚众起事端 巧施计夫人拒美妾 林嫂回到家,面色发青。她知道,夫人这是夺走了自己的权柄。一个永安王府出身、太后钦赐的二等女侍,品阶比老爷还高,怎么可能让她干杂活?林嫂虽然还是内宅总管事,但已经有名无实。这口气,她实在是咽不下。 虽然林管家提醒她夫人的心机不能小觑,但林嫂还是看不起这个在安阳种了十几年菜的武家出身的夫人。在她看来,二等女侍又怎么样?来到了翰林府,那也是仆妇,也不能凌驾主子。夫人之所以这么威风,她自己的腿吓软了,那完全是因为老夫人和老爷在场。她就不信老夫人和老爷没有出门的时候,等到那个时候,她就一定让夫人看一看,自己在翰林府这十几年,不是没有势力的。 自从经历门口那场小风波以后,眼见得林嫂是恭敬谨慎了许多。徐落梅似乎没有对她产生什么坏印象,仍然很信任这位翰林府的老管事。郭嬷嬷真就像她说的,每天勤勤恳恳干些杂事,也没有要代替林嫂掌权管事的迹象。这么下来,竟然有三四个月的时间,内宅风平浪静。只是中间有那么一次,郭嬷嬷到了库房,想要为夫人取一些布料做窗纱。还有那么一次,夫人亲自到了账房,拿起账本看了一下,似乎很迷惑的样子,之后就抛开不管,直接安排林嫂为四位姨娘增加一些月钱。林嫂心里踏实起来,越来越觉得给夫人一次下马威之后,自己就又能大权独揽了。 四月十六那天,林嫂的机会终于来了。老夫人去佛寺为云游讲学的退休老相国祈福,冯翰林被他的发小兼当朝皇帝刘宣召唤到了皇宫里。 就在前一天,四月十五,徐夫人让郭嬷嬷代自己宣布了一项关于仆妇月钱发放的改革方案,改变月钱月初根据品级统一固定发放的模式,改为月初根据品级发放部分固定数量、月底根据个人成绩和过错发放不固定数量月钱的模式。做事勤勉的仆妇会得到比过去更多的月钱,而偷懒耍滑的仆妇月钱则会大大降低。 四月十六日中午,翰林府内宅所有仆妇齐刷刷来到徐落梅所在的日新堂,一齐声讨抗议徐落梅提出的月钱改革方案。徐落梅搬出一把椅子坐在堂前,静静地阅读手里的书卷,仿佛没有听到眼前众人沸反盈天地吵嚷。冯思和撅着嘴吃一块她的丫鬟珠儿买来的点心,用眼神表达自己对没有中午饭的不满。四个姨娘坐在厅堂前的走廊上,脸上露出一些忧虑。冯思仪和冯思温不知道从哪里寻到了一只热乎乎的烧鸡,正忙不迭地送去给冯思和吃。郭嬷嬷人不在日新堂。 林嫂站在一个不显眼的位置,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过了许久,一直喋喋不休地众人发现徐落梅似乎没有什么反应,四位姨娘看主母淡定从容,心里踏实下来,就开始一起打络子,几个小姐在斗草。 人群慢慢安静下来。这时候,林嫂向一位粗壮的仆妇使了一个眼色,那位仆妇走上前去,“我们要向夫人说清楚我们的想法”。 “根据家里的规矩,有意见要先禀报管事,再层层上报。”徐落梅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书。 “管事说了不算,我们要向夫人当面禀报。”仆妇一副很坚决的样子。 徐落梅放下书本,一副认真倾听地表情看着仆妇,那名仆妇仿佛受到了鼓励,开始高声发表自己的意见,每说一条,身边都会有人附和。 就在她说完所有意见的时候,一个坚定地声音传过来,“你这话说的不对”,郭嬷嬷快步走到了夫人身边,徐落梅温柔地拍拍她的衣袖,鼓励她继续。 “你说这个方案,损害了大家的利益,损害了谁的呢?我算了,若是你一个月不迟到不矿工,完成主家交办的工作,你能比平时多得一半的月钱。难道是你要迟到或者矿工,预计到自己发不到原来的月钱,才反对?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粗壮仆妇一下子噎到了那里。 “还有,你说月初不发全部的月钱,一个月不够。我且问你,在翰林府,你的吃穿住都不用钱,赶上逢年过节或者朝廷有赏,还会有另外的恩赏,你到底过什么样的日子,月初不发全部月钱就不够?你们平时都是多么耽于享乐,才会半分积蓄都没有?难道平时的功夫不是用来伺候主子而是自己寻欢作乐?我们方案里也写了,若有紧急事务,经主母同意后可以预支月钱,那我问你,怎么月钱不够的?” 听到这里,仆妇仿佛横下了一条心,顶撞郭嬷嬷,“我们只服从林嫂子,这是你郭嫂子提的,我们就不服。都知道你品阶高,可是,你不得人心,我们就不依。” “这个方案可不是我郭嫂子说了算的,这是主母定的,以主母的名义发给大家遵守的。是不是在你眼中,林嫂子的话比主母的话还管用?” 郭嬷嬷此话一出,院子里一片安静。 就在这个时候,院子里的角落里发出一声高亢的呼喊,“林嫂子劳苦功高,我们只服林嫂子”,接着又听到几声附和。 在大家又一次安静下来的时候,徐落梅冷冷地开了口,“把她们的卖身契拿过来”。 此话一出,院里众仆妇脸上明显变得慌乱起来。 “卖身契不是在……”有个仆妇看着徐落梅身边一个丫鬟离开,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对,你们老人的卖身契在老相国那里,但是他致仕讲学以后,就把这些交给了我。你们后来新进仆妇、丫鬟的卖身契,老爷都没有留下,也都给了我。不光这些,包括内外宅管事、仆从甚至小厮、杂役的卖身契,也都在我这里。你们所有人里边,翰林府没有卖身契的只有郭嬷嬷,她是宫里人。”徐落梅看着众人,“你们如果有人后悔了,现在还可以离开,但是等我拿到你们的卖身契,你们今天的所作所为,我绝对不会饶你们。” 徐落梅话音刚落,几个年轻的仆妇、丫鬟就绕过林嫂子离开了日新堂的院子,不一会儿又离开了几个年老的仆妇。没过多久,院子里只剩下了五六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子。林嫂子也想开溜,却被一个身强力壮的仆从一把摁住了。 “你们对林嫂子倒是很忠心。” 其中一名仆妇摆出了一副滚刀肉的架势,“我们和我们当家的都是跟随老相国的旧人,就算是卖身契在大夫人那里,大夫人也不能对我们怎么样。” 这时候丫鬟走了过来,把一个木匣子递给徐落梅。 “我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的,”林嫂子她们脸色一喜,接下来又听徐落梅说道,“你们和你们当家的是跟随老相国的老人,我自然不能随便发落你们。我会把你们几位和你们当家的的卖身契找出来,命人护送你们到泉州去寻老相国,你们继续跟随他吧……既然你们闭口不提老夫人,这事也不用惊动婆婆了。我会修书一封托人快马送到泉州,把缘由向公爹说清楚,想来他也会接纳你们的,” 那几名仆妇这才面露恐惧,不只是她们要被打发到泉州,连她们的当家的也要被发落到泉州。即使大夫人的人路上不会虐待她们,自己的男人也不会放过她们的。再说她们做了这种欺凌主上的行为,让最重规矩的老相国知道了,即使再重情谊,也是给几个钱打发走,也不会留他们了。更何况,主仆感情哪有人家一家人感情深厚。更何况,跟老相国感情最深的仆从,不是在泉州就是在安阳,在京城的都不是老相国最信任的。 但是看着大夫人坚决冷峻的面容,她们就知道自己再怎么求情也没用了,于是转向了林嫂。 “林嫂子,请你帮我们求求情吧!” 林嫂看着大夫人手里的卖身契,自知自己想出来的愚蠢招数已经让自己骑虎难下,她后悔自己不跟林管家商量一下就贸然行事。看来这种时候,只能丢卒保车了。 “我不知道,这是你们自己要聚在一起违抗大夫人的,我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林嫂子脸上露出了烈士一般的忠贞不二的表情。 几名仆妇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不是你说……” “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林嫂子颇有甘愿英勇就义的架势。 “既然不是你的主意,你为什么不拦着我们?” 林嫂子一脸崇拜加讨好地看着徐落梅,“那是我知道,大夫人必有主意!” 几名仆妇哑然站在那里。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冯思和走了进来,“娘,爹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位特别漂亮的姐姐。” 徐落梅示意随从把几名仆妇带下去。林嫂子一脸看好戏的表情跟在她身后。 “即使明天被发落,今天看场好戏也不亏” 前厅里,冯翰林一脸无奈地站在那里,身后跟着一名宣旨宦官和两位气质不俗、美丽动人的年轻女子。徐落梅一打量,就知道是训练有素的宫女。 “冯夫人,皇后娘娘感谢冯翰林教授三皇子读书,特意赠送两名女官给冯翰林做妾侍,冯翰林和冯夫人可不能违抗皇后娘娘旨意啊!” 徐落梅瞪了一眼冯翰林:什么皇后娘娘,分明是你那促狭皇帝发小找的事。京城里是个人都知道云罗国把一位国色天香的公主进献给了皇上,他们不知道的是,皇后娘娘已经连着半个月不允许皇帝进入她的寝殿了。皇帝自己后院着火,就恨不能冯翰林也有同样的遭遇,真是好兄弟。 冯翰林用眼神向夫人求助:烫手山芋来了,夫人救我! 徐落梅向他发了个狠,之后满面笑容地向宣旨宦官行礼:多谢皇后娘娘恩典,冯家上下无不感恩戴德。臣妾日后一定将两位妹妹当作天家使臣,恭敬待之。 宣旨宦官没有听出不妥,回宫复命。皇帝听说冯翰林家后院没有起火,暗暗遗憾。倒是皇后娘娘,一听说就乐不可支,吩咐宫里管事宫女为两位赐给冯翰林的女官留下住处。 再说翰林府里,两位美人还没有向徐落梅问安,徐落梅已经倒身下拜,“两位女官大人虽为夫君妾侍,到底是天家所赐,便是代表皇家代表陛下。万万不能执妻妾礼,日常必须得遵守君臣之礼才行。月季,去把正房腾出来给两位女官大人居住。芍药,吩咐下去,冯府上下必须得香汤沐浴,向女官大人问安行礼。” 冯翰林立刻会意,吩咐众人在两位美人开口之前,就簇拥她们走进冯府。 之后的日子里,两位美人每天都坐在正堂正坐,接受徐落梅和全家人的叩拜,然后听站在那里不用叩拜的永安王郡主刘氏老太太长达几个时辰的对太上皇和皇上的歌功颂德。每次吃饭,徐落梅都会恭恭敬敬地站在饭桌旁伺候两位美人用餐,只要两位美人想要说话,就立刻被一通“皇帝陛下英明神武”之类的话堵住了嘴。家里的仆从仆妇,见到冯翰林他们行便礼,见到两位美人却必行大礼。冯府女眷受邀赴宴,徐落梅必定邀请两位美人同去,准备七彩八宝车让两位美人安坐,鸣锣开道,生怕别人不知道皇帝陛下钦赐美人给翰林府,绝口不提皇后娘娘。 就这么过了不到三个月,在一个月黑风高夜,翰林府恰巧全家到佛寺上香的时候,翰林府角门恰巧小厮偷懒外出吃酒的时候,门口恰巧有一辆马车的时候,两位称病的美人儿逃命似的回到了皇宫。最近,皇帝也被京城的流言困扰着,就苦着一张脸把两位女官送回了皇后殿。让他惊喜万分的是,一直态度冷冰冰的皇后开心地请他留宿,两口子说了好些打趣冯翰林惧内的话,皇帝就把继续找冯翰林的茬出气的念头打消了。 ------------ 游旧院竹马遇青梅 闻异象小姐辨真假 却说自徐落梅整顿内宅后,翰林府人人严肃恭谨,认清了主仆尊卑。林嫂子见大夫人并没有责罚自己的意思,才知道夫人对自己管事能力是认可的,前翻的种种行为只是对自己的一番敲打。若是再犯到夫人手上,下场只怕比去泉州还有悲惨。见识了夫人的手段以后,又因为有把柄在夫人手上,林嫂子比别人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头,倒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颇有几分忠仆的模样。 冯翰林原本知道自己内宅的弊端,只是平时上朝已经被政事折磨怕了,便不愿意花费心思在这些家中琐事上。虽然知道府中有奴仆欺主的情况发生,但是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被欺负的也不是他心爱的落梅。再说了,那些姨娘虽然受气,总体上衣食无忧,子女也没有耽误入学。不过,他也知道内宅里的事情不成个样子。这次落梅清算了账目,当场发卖了几个看守库房监守自盗的内贼,又把一群倚老卖老的老仆从老仆妇发落到了泉州,内宅为之一整。冯翰林虽然没有过问具体的事情,但是眼见得桌上的饭菜更新鲜可口,书房外的翠竹也更加焕发生机,家里人都笑逐颜开,颇有几分母亲年轻时治家的感觉,冯翰林心里是真的舒坦。 不过,他的生活也并不总是顺遂的,最近这段时间他就整日愁眉不展,大家都不敢去过问。徐落梅稍微一思索,感觉与他的发小皇帝或者是皇子学生有关系,就派冯思和去打探打探。她自己去问冯翰林肯定更乐意说,但是她最近忙着整理账本,连最爱的戏也顾不上听了。基本娱乐都被剥夺了,徐落梅觉得这都是冯翰林懒于处理内务导致的,越想越生气,就不爱搭理他。 冯思和倒是乐于打听事儿,而且她也很喜欢去亲近这个对她近乎宠溺的爹爹,就连蹦带跳地朝着冯翰林的松竹斋走去。年老仆妇们不禁摇头感叹这个小姐没规矩。姨娘们和小姐们大笑着说她真是精神头好。冯老夫人看到了,直夸她的宝贝孙女又健康又聪明又可爱又漂亮……孟阁老的孙女呆呆傻傻的,高学士的外孙女古板守旧,都没她家思和好。连冯思和的娘亲徐落梅听说都直翻白眼,也懒得去反驳她婆婆。 冯思和虽然年纪想,也觉得直接问他爹爹工作上的事情不大好,就想了一路的说词。结果没想到,她爹冯翰林一见到她,就跟见到救星一样,一把就把她摁到椅子上不让走。冯思和抬头看着她爹愁成荷包一样的脸,差点笑出来。不过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能笑,就一副认真的表情看着她爹爹。 “和儿,你快帮爹想想,这次这个小祖宗又想干什么!” 冯思和一听,就知道冯翰林是为他的学生三皇子刘澹发愁。这位皇子是皇上唯一的嫡子,皇后娘娘夭折了三个孩子以后唯一养大的宝贝儿子。虽然因为前朝废太子之乱,皇上还没有立太子,但是朝中人人皆知,这位嫡皇子刘澹十有八九就是未来的皇帝。冯思和已经七岁了,这位三皇子据说比她大两岁,今年九岁。非常的聪明伶俐,为人也算得上是人品端正,可就是不喜欢读书,尤其是不喜欢冯翰林摇头晃脑给他讲的那些圣人书籍。每次听课,不是迟到早退,就是课堂捣乱或者是沉沉睡去。皇上也很头疼,但是又怕伤了皇后的命根子,便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还不算什么,每次三皇子都有一些奇思妙想,让冯翰林直接应对不了。 “他前两天跟我说什么,不想做皇子,想去做个说书人。你说说,这不是坏事了吗?非要我教他说书,要不然就不肯认真读圣贤书,我哪里会什么说书啊!这种不入流的行当,我学这些做什么。” 说到这里,冯翰林抓住女儿的小手,一本正经的拜托,“和儿,你跟三皇子年龄差不多,你替爹想想办法吧” 冯思和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想出了她认为十分正确的答案。 “爹爹,我觉得三皇子不是想学说书,他只是想了解民间的事情。听您说起过,三皇子四岁就开蒙了,一直是爹爹为他讲授经文。他除了跟随皇上祭天,从来没有出宫过。而且他是皇子,走到哪里都是黄土铺地、清水净街,路上除了皇家护卫谁也看不到。大街上,老百姓是哭还是笑,是吃饱了还是在挨饿,他从来都不知道。虽然爹爹说皇子不能玩物丧志,但是一个不会玩的皇子,又怎么能与民同乐呢?” 冯翰林也觉得十分有道理。想想中秋节的时候,他们领完陛下赏赐,就可以回到家陪家人过节。他还会带着儿女们一起赏兔儿灯,吃月饼,逛夜市,节前大家还一起下水池摸虾和螃蟹。可是皇子们呢,除了在城楼上陪皇帝宣布宵禁解除的时候高高的看一眼街市和百姓,就是回到宫里吃着已经不热的膳食,看着一成不变的宫墙内的月亮。还记得冯翰林突发奇想带了一对兔爷给三皇子当礼物的时候,他先是开心的跟什么似的,又怆然若失了好久。这么想来,冯翰林觉得他这个学生确实可怜。 之后,冯翰林就忍不住跟他的皇帝发小说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到刘宣也十分同意,并且当中拍板,让冯翰林负责带着刘澹去感悟民间生活。冯翰林一开始先是没反应过来,之后便是一脸的大惊失色。 “什么?不不不不,这不行。” “你是不愿意朕的儿子去你家咯?你天天口口声声说对三皇子多么关心,看来全是假的。”刘宣看着他这个一脸郁闷的发小,心里又畅快起来:终于可以把那个混小子带出皇宫,交给冯翰林受几天罪了。想到这里,刘宣声音又温柔起来,“不用担心,澹儿的安全和衣食住行都不用你操心,你只需要让澹儿感受民间疾苦就好。这样吧,朕再赏赐你珍珠一斛,白银一千两,这件事就劳烦老弟你了。” 冯翰林的脑袋已经十个大了,这个皇帝不惜倒贴也要把熊孩子打发出去。他脑子里的念头就是:去找冯思和,让她解决掉这个问题。 欢呼雀跃的三皇子拉着冯翰林的胳膊说长道短,满脸黑线的冯翰林腿像灌铅一样。同样欢呼雀跃的皇帝没等三皇子车队走远,就急急地命内监取出西域葡萄酒跟皇后共饮去了。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师,冯翰林,我会对你特别特别好的。” 冯翰林苦笑着,只希望车队快一点到家,他快一点见到女儿冯思和。可是没有想到回到家里一问,才知道冯思和并不在家中,而是去了自己的“世外桃源”。 “世外桃源是什么?” 三皇子一边兴致勃勃地坐在冯翰林最喜欢的太师椅上,一边吃着徐落梅亲手做的已经被证明无毒无害的桃花糕,一边逗弄着老夫人最喜欢的橘猫,一边好奇地打听冯思和的“世外桃源”在哪里。冯翰林并不很想搭理他,倒是徐落梅很喜欢这位性格洒脱的三皇子,走上前向他解释。 “什么‘世外桃源’,那是和儿逼着她爹给她买下的一座鬼宅。” 一听说是鬼宅,三皇子更加兴致勃勃,立刻央告徐落梅详细地说给她听。 冯翰林的府第位置偏僻,已经是郊区的位置,不远处就是农田。在冯府不远处,还有一座荒宅,据说百年前曾经发生命案,一家十几口惨死家中。虽然案件很快告破,但是这座宅院便从此无人问津。而且,听说院子里还会有半夜鬼哭的声音。因此,虽然这座宅院由原来屋主的远房侄子继承,那位继承人只来此住了一夜,便发誓再不踏足其中。 六岁的冯思和初来就对这座宅院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一定央告冯翰林买下这座宅院。在冯翰林坚决拒绝以后,冯思和便用自己的压岁钱托郭嬷嬷买下了这座宅院:屋主人只想摆脱这座凶宅,开出的价格低到接近赠送。买下这座宅院又到衙门里办了新房契,冯思和的压岁钱居然还没有用完。这座鬼宅现在就属于冯思和了。等冯翰林发现的时候,木已成舟,不能阻止了。 之后,冯思和就在祖母的支持下,带领家丁重建了主屋,然后拔掉了院子里所有的竹林和花木,平掉了其他破屋和假山,并且撒上了种子。说也奇怪,自从翻修以后,宅院的鬼哭就听不到了。冯翰林隐隐约约猜到了,之前的怪声根本就不是鬼哭,而是风吹过假山和竹林的声音。不过这毕竟是一座凶宅,七岁的冯思和居然毫不在意,冯翰林想起来就不舒服。只是冯思和乐在其中,母亲百般维护,夫人还送给女儿一把宝剑辟邪,连那四个胆小的姨娘都去看过,他就不好说什么了。现在春天到了,女儿更是整日守在那座宅院里不出来。 三皇子一听就来了劲儿,立刻便也要去凶宅看一看。冯翰林幽怨地看了夫人一眼:我不跟他说这事,就是怕他来劲。 徐落梅不以为然,开开心心的带着三皇子去看女儿的院子。三皇子兴致勃勃地前去,推开门一看,就没了兴致。那座院子除了一座主屋尚在,早已经没有了原来的样子。破败的亭台楼阁早已不复存在,假山石也被远远丢走了,土地平整的院落里一排排小树苗刚刚长成。让他感兴趣的是,一个身着粗布衣头戴方巾地小姑娘,正在那里忙忙碌碌地给院子里的树浇水。就在他想要走近的时候,发现了他们的小姑娘已经急急走了过来。 “爹,娘!” 三皇子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明眸善睐,聪明可爱,声音像百灵鸟儿一样动听,一下子呆了。直到小姑娘在母亲的指导下向自己作礼,三皇子才反应过来,赶忙还礼。 冯翰林看着自己活泼健康的女儿,顿时感到骄傲起来。自己的女儿虽然是千金小姐,但是一点也不娇气,而且身体健康、亲理稼穑,谁家闺女有比得上他的和儿的?心里想着,脸上的表情也活泛起来。 就在三皇子刘澹想要问九姑娘冯思和宅院的事情,一个跟冯思和大不了多少的小丫鬟急急地跑过来,看到这么多人,站住脚不敢再说话。倒是冯思和,大大方方叫过她来。 “珠儿,别怕,这位是三皇子。我让你去街上听有没有好玩儿的事情,你听来了没有?听到了,就说给我们听听,三皇子很想听。” 珠儿年纪小,虽然认生,倒是不怎么害怕皇子。见小姐问起来,就清清嗓子,清脆的向大家说起来。 原来冯思和正在给树苗浇水,突然听到街上吵吵嚷嚷,就打发珠儿去听听。这位九姑娘,也是个好奇心重的人。珠儿就去打听了一通,刚要回来禀报小姐,就发现多了一大群人。 “婢子听了小姐的吩咐,就到了街上,您猜怎么着?东郭林生的母亲林大娘去世了,林生嚎啕大哭,悲伤不已,竟然引来了飞鸟群集。大家都说这是他的孝敬感动了天地。” 冯思和冷笑起来,“我去年刚来的时候,还听说因为林生不给她的母亲吃饱饭,又不肯让他外祖家把母亲接走,他娘舅曾经找上门来跟他吵架,如今怎么会有群鸟聚集?” 冯翰林笑起来,“想必是传言不可信”。 “我觉得不像,”冯思和想了想,在珠儿耳边耳语几番,珠儿领命离开。随侍三皇子的人早就就摆上桌椅、茶水和果子,众人坐下,三皇子饶有兴趣地看着冯思和喝茶都喝的那么香。他拿起茶来喝了一口,却没有觉得多么好喝。 就在这个时候,珠儿回来了,兴冲冲地走到冯思和身边又而与几声,冯思和大笑起来,“我就知道,这林生在作怪,”冯思和示意珠儿下去休息,“我不只是听别人说起林生不孝,还亲眼看到他和他的妻子当众辱骂老娘,我看不过去还让郭嬷嬷去呵斥过他。飞鸟若是为这种人所感动,还不如网了烤肉吃。我让珠儿去看,之前飞鸟停留过的地上隐隐约约有饼渣。我大约可以猜到,这林生一定是怀里揣着酥饼,一边哭一边掰碎了撒到地上,鸟儿看到了就落到地上啄食,在大家看来也就是异象。爹爹,你可要提醒京兆尹,不要去报祥瑞,否则的话,就丢大人了。” ------------ 度岁月琴瑟共和谐 勤经营少女聚财富 在之后的很多年里,刘澹都把出宫到冯翰林府放风当作人生第一要务。但是他毕竟是皇子,毕竟有自己的任务,所以皇帝皇后给他定下了每月出宫一次的规矩。虽然刘澹觉得一月一次太少了,可他不是不懂事的人,就痛快依了。 当然最辛苦的就是冯翰林,除了每个月要兴师动众地接待这尊大佛之外,每天的经筵日讲还要被这位皇子缠着讲宫外的事情。到最后,皇帝也带着其他皇子来听讲,还听得津津有味。冯翰林自然每天都过的苦不堪言,没见过家长来蹭儿子课的!甚至有一天,他吃惊地发现自己讲经的时候已经颇有说书人气场,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可是,皇宫里那些祖宗们对他的评论却越来越高,皇帝发小听爽了也不再捉弄他,他也就低眉耷拉眼的认了。 不过对于刘澹来说,每天最盼望的事情,就是前往翰林府找冯思和。准确地说,他们不在翰林府,而是在冯思和的“世外桃源”那座曾经的凶宅度日。而且,刘澹听了冯思和的话,把随从减到了最少,只留下了暗卫在院外守护。其实他自己也觉得身边有一群人跟着,心里很不痛快。 跟冯思和一起,可比跟她爹冯翰林一起有趣多了。她给刘澹讲安阳老家的故事,还给他讲从安阳老家到京城一路的故事。见刘澹听的有趣,俩人又熟悉了,冯思和还会把托小厮打探来的京城乃至各地方奇闻趣事说给刘澹听,还跟他一起读冯老相国从泉州寄过来的信。刘澹听了啧啧称奇,暗道为什么六十多岁的冯老相国写信妙趣横生,就是劝勉的话也不让人烦,四十多岁的冯翰林却如一个老学究,十分无趣。他想:若是冯老相国或者是冯思和给他当老师,他肯定比现在用功多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他也只是想想罢了。 皇帝和皇后吃惊地发现,他们的儿子自从去冯翰林府以后,精神焕发,面色红润,感觉身体也结实多了。这对爹和妈非常确定,儿子去冯翰林府绝对不只是玩一玩那么简单。 皇帝偶像包袱比较重,就托皇后去打探打探。刘澹本来就是一个性格直爽的人,再加上跟他娘关系特别好——温柔体贴的娘可比一天到晚沉着脸的爹可亲多了,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皇后。 原来那天听冯思和说完她从安阳到京城的经历,已经十岁的刘澹心里动了念头:他也想到各地走走,亲眼看看大好河山和风土人情。可是没有想到这么一提,就遭到了冯思和的反对。 “你走到哪里,都有一大群人跟着。你看到的都是地方官员想让你看到的。到时候什么也感悟不到,净扰民了。” 刘澹听了这话,顿时心情低落下来,他垂头丧气地说,“我想一个人走走,可是父皇和母后不会同意的。” “别看你比我还大两岁,可是你现在年龄太小了,谁也不放心让你出去。而且你一天到晚关在屋里读书,手不能扛肩不能提,也受不了长途的跋涉。”看着刘澹郁闷地坐在那里,冯思和笑了,“这事也不是绝对不行,我看书的时候,都说皇家的儿子文治武功都要好。你为什么不开始也习武?就是当不了高手,能防身也好。再说了,你到时候出门也不一定就是一个人,带个大内高手当侍卫还是没问题的。只不过你也要学点拳脚,别到时候遇到急事没主意。” 刘澹听了连连叫好,不过,他注意到了一个细节,“你读了什么书说皇帝的儿子文治武功都要好?” 冯思和就在他的手心里写下了一个书名。 “我最近就麻烦暗卫教我武功,你别说母后,自从练了两下,我睡觉也沉了,吃饭也香了,身体倍棒,吃嘛嘛香。” 皇后娘娘笑着给他夹了一块糕点,“那,冯九姑娘给你推荐的什么书啊?” “《资治通鉴》,娘,这本书特别有趣!” 皇后娘娘回到宫里,给菩萨连着烧了一个月的香,直烧到烟雾缭绕,有如神仙仙境。还是皇帝皱着鼻子抗议,皇后才作罢,改成了初一、十五烧香。 儿子上进了,做娘的高兴得什么似的,做爹的那张扑克脸背后也是一颗激动的心。两口子抱着被子对头笑了半天,然后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以至于一直都很勤勉的皇帝、皇后第二天双双告假。 刘澹在精进文治武功中度过了未来的两年,直到皇帝和皇后下决心为他挑选正妃。而买下凶宅种树的冯思和,却收获了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得来的一笔不小的财富。 原来冯思和种的树是榆树。其实本来只是因为她喜欢榆树。之后买下了凶宅,又让人平了院子,解决了“鬼哭”问题。五月初,京城随处可见遍地的飞榆荚,冯思和突发奇想命小厮收集起来榆荚,足足有九斗那么多。 那时候冯思和尚且年幼,想法有了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做。她告诉郭嬷嬷自己想种榆树之后,郭嬷嬷立刻安排人寻了两个懂得树木种植的家丁,他们在院子里开垦了四十八条深沟,宽五寸,深五寸,每条沟长二十多步,天天浇水灌溉。后来把榆荚埋到沟里,七月京城里夏雨充沛,榆荚都抽出了芽。冯思和乐得不行,索性让人把主屋用心布置了,自己带着所有的家当搬到了这座宅院居住。 到了秋天,榆树苗儿已经一尺多高了。刘澹初次见到冯思和,就在那个时候。甜甜的桂花糕,美丽的小姑娘,那幅画面永远留在了刘澹的记忆里。 到了第二年,榆树已经三尺多高了,家丁把长得太密的榆枝砍掉,让每棵树都保持三寸的距离,又选出来特别笔挺的榆枝加以照料。冯思和命人把砍下的榆枝一束束捆起来放好,一共一百多束。秋雨季到了,每束榆枝能卖一千多钱。到了第三年秋天,那些榆树树围已经粗如拳头,冯思和又把树干上稠密挺直的枝条砍下,捆成了二百多束,这一年卖得比第二年多几倍的价钱。 纵使刘澹从小就没有金钱概念,看到仓库里的几十万钱还是睁圆了眼睛。虽然他知道王侯贵族和官宦人家但凡家底丰厚的,都有自己的家族营生,但是一个九岁的小姑娘,凭自己的见识和判断,有了属于自己的几十万钱,刘澹还是打心底里佩服。 不过让他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冯思和又拿出钱在市价低的时候买进了大批麻布,雇人做成了麻袋;又从别的地方买进了几百双新麻鞋,存到了仓库里。冯思和又让家丁招来了附近的一大群小孩,每天给他们糖饼三块和十五文钱,让他们在冬天捡槐子放到麻袋里。一个多月过去,槐子已经满五车了。刘澹查遍了与槐树有关的所有书籍,甚至鬼怪故事,也想不出冯思和想做什么。不过,当他看到冯思和让小孩儿捡破麻鞋,每三双换新鞋一双的时候,他觉得冯思和纯粹就是想当孩子王。 “几十万钱做个孩子头儿,真会玩儿!” 冯思和忍不住,给了他一个大白眼。 当冯思和让家丁去买油靛的时候,刘澹已经放弃了猜测。不过这事搞得他辗转反侧,体重嗖嗖嗖下降,惊得他父皇和母后送来了一大波太医和御厨。 等到他又来到冯思和院子里的时候,发现仓库里已经一文钱没有了,而是堆满了一根根长三尺、粗三寸的麻条,散发着淡淡的怪味,不过不是很难闻。 “这是法烛,你若多读书就知道了。”冯思和心满意足地锁好门,“我让人把麻鞋洗干净,又捡了瓦片也洗干净,再把它们都捣碎,拿疏布筛拣了,加上槐子、油靛放到锅里搅成糊,最后就能搓成这种法烛。你可能不知道,每年雨季,木柴受潮都会变得不好烧,别说一般老百姓,就是达官贵人家里,也解决不了这个难题。” 刘澹恍然大悟,“我知道了,这种法烛好烧,正好可以卖给别人。” “嗯嗯,孺子可教。”冯思和欣慰地点点头,“我计算过了,这一次我能得钱七十万!” 刘澹忍不住竖起大拇指,“高!” 冯思和被刘澹夸的面颊绯红,心里也有点得意,就忍不住跟刘澹说起来了自己的计划。 “再过两年,这些榆树长成了。我们把最粗的那些卖给人家做屋梁的材料,再把其他的卖给别人做车轮板。这些年行情好,就是卖不了一百万,也能卖个八十万。” 刘澹的眼前顿时下起了铜钱雨。 “我有个秘密跟你说,西市南边有一片洼地,十好几亩,积水又肮脏,无赖汉特别喜欢聚在那里。京兆尹伯伯每次都愁到哭。”冯思和想想京兆尹那张干瘪又忧愁的脸,就想笑,“我想把那块地买下了,开设店铺。” 刘澹突然想到了什么,“可是那是一片洼地,你要怎么填起来呢?翰林府的人手可不够,再说了,翰林老师也不会同意的。” 冯思和调皮地眨了眨眼,“山人自有妙计,孩子王可不是白当的!” ------------ 暗流涌皇子择贤妃 伴幼女笑染宫墙柳 三皇子刘澹告诉母亲自己开始“发愤图强”的那一晚,皇帝、皇后在欣慰中缱绻,结果便在皇后肚子里又种下了一个小生命。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瓜熟蒂落之日皇后娘娘产下了一个非常漂亮非常可爱的小公主。中年得女,又是爱妻所生,皇帝欣喜非常,立刻赐洛邑为公主汤沐。只不过他开心了没有两天,太医就告诉他,皇后因高龄产女,身体受损,需要长期休养。公主的身体也很虚弱。总而言之,母女二人都需要好生静养,特别是皇后,更是不能再操心费力。 皇帝瞬间头大了一圈儿。他在某些方面,跟他的发小冯翰林简直一模一样。内务一概不操心,全部交给他的发妻处理。后宫一大群莺莺燕燕,仿佛生个娃儿不至于孤独终老就行。只不过,冯翰林能够由着内宅乱七八糟,仆人欺负主上,可皇上不能如此。他的家事也就是国事,哪能有一点问题。可是把后宫交给谁打理呢? 皇后之下还有贤、良、淑、德四妃,其中贤妃是大将军徐威的长女,也就是徐落梅的姐姐,徐倚竹。这么看来,其实皇帝和冯翰林还是连襟。只不过,贤妃跟徐落梅完全不是一个性子。她为皇帝生下皇长子,之后就一心想要取代皇后娘娘。可偏偏冯相国和皇后的父亲梁国公是刎颈之交,他们和太上皇,被人们称作“朝廷基石”。冯翰林也是皇后儿子三皇子的老师。因此这层连襟关系,约等于没有。 贤妃屡次给有孕嫔妃下落胎药,皇后就忙着明里暗里阻止她,以至于后妃失和,贤妃在宫里丧尽人心。比起自己的姐姐贤妃,徐落梅也觉得善良仁慈的皇后娘娘更可亲,姐妹俩也因此生了很深的嫌隙。就是徐威将军和他的夫人古氏,也常常因为两个女儿的矛盾苦恼不已。冯思和暗暗感叹,啥事跟皇室扯上关系就没好,她以后可不给自己找这个麻烦。但天不如人愿,她身边总是跟着一个三皇子,冯思和就总觉得自己在危险的边缘徘徊。她忍不住默默地祈祷:三皇子啊,你快点结婚吧,最好娶一个母老虎,管得死死的,就不会再黏着自己了。冯九姑娘就安全啦! 良妃是浣衣局宫女出身,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已经许给了平南侯的嫡长子,近日刚刚完婚。当年皇后出行遇刺,还是婕妤的良妃冲上去替皇后挡住了刺客的剑,良妃因而伤及腹部,虽然保住了性命,却再也不能生育。因此,皇帝感念良妃,就破格擢升她为四妃之一。良妃是个老实温和的人,每日烧香拜佛,给自己的女儿女婿祈福,希望他们夫妻和谐,早日开花结果。她对皇后很尊重,也不去招惹其他妃嫔,没有什么存在感。宫里其他人也与她相安无事,只有淑妃偶尔欺负欺负她。 再说淑妃,育有一子一女,是双胞胎,仅仅比三皇子大三天。但就是因为与皇后前后分娩,皇帝只顾着守护嫡子,因此淑妃产下龙凤胎这等荣耀之事就被淡而化之。以后每次有什么活动,皇后的儿子总是盖过自己所出的孩子一头,淑妃心里就一直不快。她不敢招惹别人,就欺负良妃出气:如果不是你救了皇后娘娘,姑奶奶哪有现在的憋屈! 德妃年纪最小,但是身份却不一般。她就是让皇后娘娘半个月不见皇帝的云罗国那位国色天香的公主。这位公主是个奇人,虽然是金枝玉叶,却有一身的好武艺,性格直爽,说话从不拐弯抹角。日子久了,一开始闹别扭的皇后反而比谁都喜欢她。后来皇后都忍不住向她道了歉,人家德妃倒是很看得开:“没事,皇后姐姐,我理解你!哪个女人喜欢自己的丈夫跟别的女人一起。也就皇后娘娘你好脾气,我也是没办法被送进宫做了妾妃。要是我是元妻,我老公敢有别的女人,我就……”说完德妃手起刀落,拔剑砍断了桌子上的一根香蕉。皇后娘娘忍俊不禁,远处观望的皇帝内心一阵恶寒。虽然从那以后皇帝每次看到德妃就想起那砍断的香蕉,他还是尽了男人的职责。德妃不久之后就身怀有孕,生下了一个有着蓝色瞳孔和黑色卷发的大眼睛可爱小皇子。 皇后娘娘身体有恙,理应从贤、良、淑、德四妃中选出一位来料理后宫之事,但任凭选哪一位,皇帝都觉得不称心。皇后此时一心一意在娇弱的女儿身上,唯恐一个不小心女儿离自己而去,哪里有心情替皇帝想谁来管理后宫。倒是一直没给皇帝出什么好主意的冯翰林,突然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交给妾妃不满意,交给儿媳妇总可以了吧?三皇子已经十三岁了,可以选妃了。反正皇后娘娘早已经出月子了,每天为小公主发愁对身体也不好。倒不如摆一场宫宴,把适龄的官宦人家的女儿都请来,皇帝和皇后挑一挑。如果拿不定,就让候选人们每个人轮流替皇后娘娘管理后宫庶务两个月,正好可以考察一下。小公主身边多一些活泼的气氛,对身体也好。 冯翰林此话一出,刘宣立刻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这位皇帝陛下就不相信自己发小能想出这个好主意。这倒没有冤枉冯翰林,这主意不是他出的,而是极欲想摆脱“皇家危险”的冯思和出的主意。 皇帝立刻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他的理解显然是错误的,在他眼里,这就是默契。儿子和冯翰林嫡女的默契,自己家里那傻小子拱人家白菜了!听皇后描述,据多方打探,皇帝虽然没有见过冯思和,但是觉得这确实是个好姑娘,而且还能管住自己和皇后生的那头“倔驴”,这么想着,眼前的冯翰林看起来也可爱多了。 冯翰林见皇帝若有所思,就知道他接受了,心内一喜就要告退。可没想到,自己前脚还没出大殿,刘宣的一句话就让他差点跌倒:“朕会让皇后去翰林府宣旨的,冯九姑娘也要来赴宴啊!”冯翰林惊出一身汗,不敢答话,一路小跑回了家:和儿,你得想个招儿,你的这个主意,要把自己坑咯! 听到这个消息的冯思和心内也是一惊,不过只有十一岁的她倒是很淡定。自己年纪还小呢,十三四岁的名门贵女有的是,哪里就轮得到自己了?何况人家的大家小姐都是琴棋书画、女红针织、烹饪调香样样精通,她虽然有一笔好书法还会下棋,但是其他的就一窍不通了。哦,自己还会种树,那对找夫婿也绝对不是个加分项。而且冯九姑娘做生意积累几十万钱的事情虽然除了三皇子,没几个外人知道,可是皇帝、皇后肯定不会不知道。既然如此,他们也不会选一个这样的女子来做皇妃。更何况,嫁给三皇子做正妃的女人,以后很大可能是要做皇后的。冯思和越这么想,越觉得爹爹是多虑了。 对于宫宴,冯思和其实相当期待,她忍不住去想:皇宫自己打远望过,可是从来没有踏足。皇帝、皇后会在哪个宫殿举行宫宴?宫殿里的地板是什么样子的?是石板还是木地板?柱子是漆红的吗?有没有雕龙?桌椅陈设是雍容典雅还是光彩夺目?宫宴上会有什么好吃的?会有装葡萄酒的水晶杯吗?会有从冰窖里取出来的凉凉的稀有瓜果吗?冯翰林不知道女儿想什么,但是看她那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冯翰林也就放了心。 宫宴那天,刘宣的头又大了一圈,一屋子的小姑娘让他目不暇接。早知道那些王公贵族、达官显贵家里那么多跟澹儿年龄相仿的女孩子,自己就不组织这场宫宴了。不只是各家的女孩子,除了德妃,贤妃、良妃、淑妃都至少举荐了家里的两名女孩子参加宫宴。良妃没有别的心思,想的只是多个人在宫里多个帮手,她平时被淑妃欺负惨了。贤妃和淑妃各怀鬼胎,推荐来的女孩子也是精明的不像话。 皇帝看着眼前的一切,只感觉有朝一日她们做了嫡皇子的女人,自己和皇后肯定应付不来。他偷偷看了一眼皇后,发现此时皇后倒是很淡定。她基本上没有看别人,只盯着角落里一个穿着素雅的小姑娘看。那个姑娘肤色略微黝黑,倒是不怎么像个整日闷在楼阁里的大家闺秀。但是她又举止文雅,慢慢的捧着一直装果汁的水晶杯打量,仿佛在欣赏制杯的工艺。她的身量尚小,好像比周围的女孩子都小一些。皇帝突然想起来,符合这个年龄的只有冯翰林的嫡女冯思和。而且她也不是自己家里报名的,而是被他和皇后叫来的。看着皇后一脸毫不掩饰的喜欢,皇帝只觉得冯翰林家的这颗白菜,自己儿子拱定了。 三皇子刘澹此时浑然不知他被自己父皇比作了某种动物,他也不知道自己父亲母亲为自己组织了一场宴会。他只知道宫里有一场他最不喜欢的应酬,只不过父亲、母亲没有叫他,他就乐得自在。没想到冯翰林今天也魂不守舍地,他就借口上茅房偷溜出去看小妹妹了。这位比自己小十三岁刚刚五个月地小妹妹,长得特别漂亮,大大的眼睛,娇小的嘴唇,还有白皙的皮肤。只是太瘦太小了,脸还通红,哭起来都没有力气。乳母喂了几口奶,就呕了出来。身边的人急得不行,不知道该不该通报给皇帝、皇后。最后还是三皇子拍板,先宣来太医院院正给小公主诊治,若是有什么情况,再告知皇帝和皇后。 高院正给小公主诊治半天,认为她仍然是娘胎里带的不足之症。可是小公主身体太弱,针灸、按摩都不行,药也喂不进去,眼见得小公主哭到没有力气,刘澹立刻派人赶到宫宴上通报皇帝和皇后。 正在那里听一群小姑娘说奉承话的皇帝和皇后突然听到这个消息,即刻命宫里的一等女侍继续领宴,二人匆匆就要赶往中宫殿。只是皇后在即将走出宫殿的时候,突然一个激灵,走到角落里拉起一脸懵的冯思和就离开了。 冯思和跟着皇帝和皇后急匆匆地往中宫殿赶,过长的裙摆偶尔拌的自己差点摔倒,她只觉得拉着自己的皇后的手湿乎乎的在颤抖,她一下子就感受了这位母亲的紧张。再看皇帝,拳头紧握,专注赶路,想必他的内心比皇后更紧张。冯思和忍不住感叹,天家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皇帝和皇后此时,也只是普通的父亲和母亲,为自己的女儿担忧。 “娇儿!” 来到中宫殿,皇后无力地喊了一声就扑倒在女儿摇篮边,冯思和就跟着也扑倒在小公主旁边。这位小公主,真的是一位小可人。别说皇帝和皇后如此在意,冯思和也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位公主,突然感觉她跟眼前的公主仿佛就是姐妹。她突然也紧张起来,因为她看到公主无力的喘息和涨红的脸颊。她听来宫里探望过的祖母说过,公主虽然身体娇弱,但是没有疾病,只需要好生调养,必定能够平安长大。突然变成这个样子,冯思和不大相信。 刘澹先是看到父亲进来,又看到母亲拉着冯思和进来,不禁张大了嘴。他突然反应过来,母亲举办的这场宫宴,宴请的是内眷。他甚至有点负罪的想:早知道来的是冯思和,自己就不来看妹妹了,就去偷看宫宴了。他正出神,突然听到一个温柔而坚定的声音: “皇帝陛下、皇后娘娘,民女或许知道小公主为什么身体不适。” 宫殿里片刻安静之后,没有人责怪冯思和冒失开口,大家都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鼓励冯思和继续说下去。 “如今已经五月,天气逐渐变热,宫外很多身体结实的女子甚至已经换上了轻纱所裁制的夏衣,很多孩童也都换上了单衣。小公主却还裹着棉被,穿着厚衣服,门窗也闭着。民女走进中宫殿,便觉得燥热不堪,十分难受。民女认为,这就是小公主身体不适的原因。不需要下针或者服药,只需要为小公主减少衣物,打开门窗通风,再喂一些温水,相信小公主很快就会恢复精神。”说到这里冯思和不忘欠身,“民女唐突了。” 听到这里,高院正和伺候小公主的嬷嬷都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高院正连忙让乳母安排人为小公主更换薄衣服。皇帝与皇后又一齐看向他们。 伺候小公主的嬷嬷先开口了,“是的,小宫女出生时身体虚弱,婢子们唯恐照顾不周到,所以想给公主保持屋内温暖。可是现在想想,小孩子体温本来就比较高,过分保暖或许正好让小公主身体不适。婢子们有罪,请皇帝陛下、皇后娘娘责罚!” 高院正也赞同,“若是嬷嬷有罪,微臣就犯了刻板之罪。小公主虽然出生时身体虚弱,有胎里不足之症,但是没有其他的疾病。经过这几个月皇后娘娘的精心照料,其实身体已经逐渐赶上其他同龄婴孩。微臣只知道看病治疗,却忽略了天气转暖为公主带来的不适,请求皇上、皇后一同降罪于微臣!” 就在这个时候,换上薄衣物的小公主被抱了出了,果然精神好了很多,见到冯思和还伸出手来让她抱。冯思和跪在地上不方便,就拿起玩具逗弄小公主,惹得她咯咯直笑。皇后亲自扶起冯思和,皇帝去安抚高院正和嬷嬷。冯思和又接过乳母捧来的玉盏,喂小公主水喝,小公主也痛快地喝了。 皇帝笑着看这一幕,对皇后说:“咱们的女儿没事,皇后你也可以放心了。咱们还有一场宫宴要继续,不如请冯九姑娘留在这里替我们陪伴小公主,皇后你以为呢?” 皇后正要答话,旁边突然传来刘澹的声音,“父皇、母后,儿子担心妹妹,也愿意跟冯九姑娘一起守护妹妹!” 这个时候,皇帝和皇后才发现本来应该在上课的儿子出现在了中宫殿上,皇帝刚要开口责问,皇后就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 “你也留在这里吧!” 等到立刻中宫殿,皇后跟皇帝说起了悄悄话,“正好冯翰林被留在了宫里,您不如跟他说说,我们让冯九姑娘留宿中宫殿,让他回去告诉徐大夫人,明天入宫为冯九姑娘送贴身衣物。” 皇帝深以为然,就放下了责问儿子的念头,跟着皇后去继续参加宫宴了。 此时的中宫殿里,只剩下了冯九姑娘和刘三皇子。冯九姑娘习惯了跟他独处,此时只是看着眼前的小公主,她正有滋有味的含着手指头,看到冯思和就笑起来,伸出小手要抱。冯思和忍不住抱过来,觉得小公主虽然是金枝玉叶,但是却比老百姓家的孩子还有弱小,抱在怀里比邻居王大娘的小孙女轻太多了。 “都说皇家危险,人人避之不及,可这里的环境对皇家的孩子不也一样的危险。” 冯思和看着抱着一枚香瓜在吃的刘三皇子,看着自己手里的小风车逗得咯咯直乐的小公主。 冯思和突然觉得不那么害怕皇室里的危险了。 “我会陪着你们的。” ------------ 月皎洁鸾凤共鸳鸯 夜深沉宫闱析疑案 皇帝和皇后结束宫宴以后,一起携手回到了中宫殿。小公主已经睡熟了,宫女在旁边守着。此时正好是五月十五,外面一片大好的月光。皇帝用眼神示意,皇后会意,二人走到院子里。突然,听到大殿一侧的台阶上传来说话声。仔细听,好像是刘澹的声音。 夫妻对视一眼,了然于心。皇帝从殿里亲自搬出坐垫和锦被,夫妻索性坐在正殿的台阶上,大大方方偷听二人的谈话。 原来,二人竟然在讨论最近京城附近发生的一起刑案。刘澹刚刚提起来,冯思和内心有不解,俩人正在说着话。 皇帝和皇后对视苦笑一下。 皇帝内心:臭小子,什么内部消息都透露给女人。 皇后内心:大好月色,臭小子居然跟女孩子讨论起刑狱来了。 不过冯思和倒是十分感兴趣,急于表达自己的疑惑,“这也不是杀人造反的要案,一起盗窃事件,并无人员伤亡。何况,又有京兆尹,又有大理寺,怎么就惊动了你皇子亲自办理?” “因为这个案子有很特殊的地方。”刘澹安静了一会儿,好像在梳理头绪,然后慢慢地给冯思和讲起了那起牵涉甚广的“皇陵盗窃案”。 今年上元节,人人都到城中赏烟花,看花灯,京城、地方一应巡防都加强了,唯独看守陵墓的地方防守是放松了的。打扫的宫女和宦官早就休假了,士兵们也轮流值班好去吃碗热酒。 就在正月十六,打扫忠亲王墓的宦官急匆匆向侍卫头领报告,忠亲王墓被人挖掘,盗走了陪葬的财宝。 忠亲王是皇帝最小的叔爷爷,是太上皇的小叔叔,去世的时候已经接近九十岁了。他是一位享誉朝堂内外的优秀政治家。太上皇幼冲登基,摄政掌权的就是这位小叔叔忠亲王。这期间朝堂暗流涌动却未起波折,就是因为这位摄政王姓处事果断,坚决维护自己侄子的地位。但是他并不贪恋权位,太上皇一大婚就立刻还政于皇帝。虽然后期二人政见不和,索性相处时不谈国事,但是忠亲王的为人值得几代人的尊重。 “太叔爷爷是一位了不起的人,他在归位皇祖父之后,游历大江南北,为我朝做了第一部地理志。我十分喜欢,着人从藏书楼借阅来,亲自摘抄下来,每日阅读,受益匪浅。你如果喜欢,我可以借给你阅读。” 沈思和激动的小脸通红,“真的?那我可不可以进入藏书楼?早就听说皇宫藏书楼内,有很多孤本书籍。” 刘澹略微有些为难,“这事要父皇允准,不过,我会为你争取的。” 二人继续讨论盗窃案。 忠亲王于去年十一月去世,上元节时已经入葬,但是尚未封土。所以,盗窃忠亲王墓,不仅触犯本朝刑典,还是当诛九族的大不敬之罪。 本来缉捕盗贼、量罪处刑是顺理成章的,但偏偏此时节外生枝。有不只一人看到,京城里一群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曾于上元节夜晚聚集于皇陵,而且至少三人被目击者认出。经过审问,当夜聚集在皇陵的十九名官宦子弟全部被查出来。他们均承认自己聚集在皇陵,但理由是约架,并且都表示自己绝对不会盗窃皇陵。这个理由无法服众,因为这些人根本说不清约架的对方是谁。他们只承认收到一封非常侮辱人的挑战信,气得大家撕毁信件就赶往皇陵。可是没有想到,等到第二天东方发白,都没有人来应战。他们怀疑自己被耍了,骂骂咧咧离开,回家一觉睡到中午。结果还没有睡醒,就被差役掀了被子。 “平时这些纨绔子弟就是劣迹斑斑,仗着家里有权势,欺男霸女。所以不管他们怎么说,大家都认为就是他们干的。”刘澹唏嘘不已,庆幸自己平时就是“偶尔不靠谱的好青年”人设。 沈思和有一些不同的看法,“可是光靠这些,还不足以证明是他们干的,虽然也没有证据证明是别人干的。” 皇帝忍不住点点头,对皇后咬耳朵:“别看沈姑娘年纪小,考虑问题倒是很谨慎。” 皇帝口鼻喘出的气息让皇后耳朵一阵发麻,她羞红了脸躲到一边,附和皇帝的话。 “后来,京兆尹就对他们上了刑具,他们就供认了自己的罪行,还指认了埋藏赃物的地方,然后我们的差役就从他们说的地方挖出了皇陵的陪葬品。” 沈思和摇头叹息,这回证据是确凿了。 “查实了交三司会审然后呈皇上勾决就行,怎么到了你手里?” “因为前任京兆尹的嫡幼子在狱里突发急症去世,老京兆尹素与现任京兆尹不和,认为京兆尹打击报复,告御状到了父皇那里。”刘澹感慨万千,“本来这事应由大理寺联合审案,结果大理寺卿的儿子也在案犯中,所以大理寺避嫌,父皇指派京兆尹主审此案。这位京兆尹大人为人正直,不会挟私报复的。但是,毕竟老京兆尹告了御状,父皇又考虑到牵涉众多,就指派我坐镇大理寺,重审此案。” 沈思和大概听明白了,“那你审明白了不?你可才十三,就能解决这个?” “你才十一呢……”刘澹不服地嘀咕了一句,然后又精神起来,“解决了!贼人已经捉拿归案,判斩立决,父皇已经勾了,他们等不到冬天处斩了。” 说这个案子,不能说没有疑点,刘澹读完案件全部记录,就感觉有那么几点不对: 一是并没有挖出全部赃物,埋藏赃物的地方只挖出来了一些不值钱的漆器。 二是这些纨绔子弟确实可恨,但是他们从来没有牵涉到刑案,都是治安问题。 三是主审官员从来没有分开审讯过,都是集中审理。 四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刘澹发现每次审理这个案件,总有一个络腮胡子的人旁听,他并不是衙门的差役,一问,是京兆府去年招的马夫。 刘澹立刻把那些纨绔子弟半夜分开秘密审理,得到了五花八门的“犯案经过”,在确定他们没有私下见面不存在串供嫌疑后,刘澹几乎是当时就断定这是一起冤狱。 之后,他发现这位马夫每次只旁听这桩盗窃案的审理,其他案件均没有出现过。 刘澹就假装相信犯案的人就是被抓的纨绔子弟,放缓了审案节奏。 他命人同时悄悄跟踪马夫,发现他与一伙外乡人在关帝庙秘密见面。 刘澹派可靠的人暗访,发现马夫所见的那拨人,个个留有案底,甚至有两位还是海捕文书上悬赏缉拿的江洋大盗。在确定这些人的身份和人头数之后,刘澹亲自带领皇家卫队把他们一网打尽。至此,那些官宦人家纨绔子弟的冤屈大白于天下,各家欢天喜地的把这些人接了回去。 很快,这些人家都前往宫殿谢恩,因为经三皇子刘澹举荐,这些曾经的纨绔子弟全部被编入皇宫羽翎卫队。 “做得好!”沈思和发自肺腑的赞叹。 刘澹也有点得意,“他们经此一事,估计以后就知道安分守己有个好名声的重要性了。我看他们在初审的时候意志坚定,只是后来见老京兆尹的儿子被打死才改了口供,但是都没有攀扯过别人,只说自己的事情,都是汉子。干脆编入羽翎卫,给他们点儿事做。不过,老京兆尹的儿子确实是京兆尹用刑不当打死的,这事就不该我管了,已经另案移交大理寺了。” “做人要谦虚,你可不能骄傲。”沈思和忍不住噗嗤笑出来,“夜深了,咱们该回去了,不知道小公主醒了没有。” “啊,别走,”说起妹妹,刘澹突然拉住了沈思和,“父皇虽然把洛邑给妹妹汤沐,但是至今没有给她赐名,这老头子年纪大了脑子慢,你有没有好主意?” 沈思和认真地想起来,过了一会,似乎有了好主意。 “我朝给女子起名,不是过于华丽,就是希望女子行为举止规矩。这都是家人的期望,不过我对公主的希望不是这些,我只希望她的一生健康平安,幸福的度过一生。”说到这里,冯思和仿佛动了感情,“我跟三皇子要好一场,小公主又那么可爱纯真,我以后会跟三皇子一起守护公主的,我想三皇子也会不辜负一母同胞之情,保护好公主的。你觉得,叫康平,怎么样?” 刘澹哪里有不同意,立刻点头应允,二人一起朝大殿正门走去。一转弯,蓦然发现皇帝、皇后二人促膝拥被坐在那里,似乎已经很久了。 二人愣在那里。 皇帝笑骂道:“老子还没把皇位传给你呢,什么时候轮得到你给公主操心名字的事情了。” 刘澹只能唯唯诺诺地答应。 皇后抹抹眼泪,“外边凉,进去吧……” 四人一起扶着进了殿,小公主刚好醒来被乳母抱在怀里,看着几人进来,伸出小手咯咯乐起来。 当年五月二十,是一个上吉日子,允正帝为八公主赐名康平,以洛邑汤沐。 同时,着礼部参考典籍,来年二月聘冯相国嫡孙女思和为三皇子正妃。皇帝颁下恩旨:成婚前,冯思和可随时出入宫廷藏书楼。 ------------ 解诗经思和悟真理 慕风尘宫廷遇侠女 冯翰林收到皇帝聘冯思和为三皇子正妃的旨意,坐在那里浑身颤抖不已。等到他回过神来,等不及别人备马备轿,就一路狂奔到了皇宫。翰林府到皇宫的距离不近,冯翰林却丝毫感觉不到累。等到他来到宫内的时候,他的发小允正帝刘宣刚刚批阅完奏折,正要站起来走两步,冯翰林就一下子跌了进来。 “皇上!不能啊!” 这凄厉的程度,俨然刘宣要灭他九族一样,又好似即将被抛弃的下堂妇。刘宣看着自己发小这副模样,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捉弄他的想法。 “爱卿,好兄弟,你说不能什么?” 刘宣制止了双唇颤抖的冯翰林继续说话,“我知道,你是说不能让你一个女儿进宫,你不放心是不是?” 冯翰林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知道拼命点头。 “这好办,冯翰林,朕觉得要办喜事就要双喜临门。朕明日下旨,命你的庶次女嫁给朕的皇长子为侧妃怎么样?”刘宣脸上仿佛露出了向往的神情,“姐妹俩一起作伴,老弟你是不是就放心了?” 一道炸雷在冯翰林耳边炸开。虽然他最爱的是落梅和落梅的儿女,但是其他孩子也是自己亲生的,也是爱的。再说了,明眼人都知道大皇子和三皇子日后很难和谐相处,两虎相争,自己两个女儿各嫁一位,冯翰林仿佛看到全家的人头都已经放到了铡刀之下。这可万万使不得! “亲家公,朕会托肃王和良妃陪犬子去下聘,你可一定要好好准备呀!” 冯翰林跌跌撞撞出了宫门,后面传出刘宣异常愉悦的笑声。 对于皇帝、皇后相中自己做儿媳妇这事,冯思和也是十分吃惊:情窦未开的小姑娘真心只把刘澹当作最好的朋友,现在突然得知他是自己未来夫君,怎么想怎么别扭。 但是想想皇帝、皇后关心女儿的样子,再想想他们打趣儿子的话语,又想想二人相拥坐在台阶上的那种感觉,冯思和觉得嫁到皇室比嫁到别的宦官贵族也许是更好的选择。 现在海晏河清,四海升平,虽然朝堂上还是少不了危机,但是只要用心处理,皇帝完全能够掌控局面。 再说了,想想跟自己无话不谈的三皇子,想想看着自己就伸出小手一脸讨好求抱的八公主,再想想那诱人的皇家藏书楼,冯思和竟然有点期待嫁到皇室的日子。 不过,她到底还小,十二岁的年初定下婚约,嫁给三皇子却要等三年后的及笈。而且这话也不能说出口,毕竟她的父亲冯翰林已经哀伤的快要流出眼泪了。 虽然她不说,可是她的行为却出卖了自己。手里握着进出皇宫的令牌和藏书楼沉甸甸的一串铜钥匙——不得不说这位未来公公够意思,她恨不能天天都跟着授课的父亲往皇宫去。皇后留宿她的时候,她也很开心地答应了。何况身体越来越结实的八公主,真是可爱极了。等到第二年二月肃王和良妃去冯府陪着三皇子订完婚,八公主已经可以发出一些简单的词语了。 为了教她优雅的说话方式,等八公主周岁的时候,冯思和便用一本带图的《诗》带她读书。可是无奈,八公主对读书似乎天生就没有兴趣,据说抓周的时候也是抓起了一把弓箭。冯思和把书放到她眼前,人家看似漫不经心的就给拨拉走了。不过,八公主并不是没有求知欲,她喜欢听冯思和讲书中的事情,她就是不喜欢自己读,看图也不喜欢。 冯思和觉得这也挺有意思的,本来女孩子也不用去考状元。而且一个一岁的孩子,真对书本产生兴趣就不正常了。 不过,冯思和不知道的是,她就是自己口中“不正常的女孩子”,她从能被人抱着到处走的时候,就对书本有极大的兴趣。抓周的时候,她一手抓起书本,一手抓起棋子,然后一脚把绣花手绢踹下了桌子,又一脚把做饭的小勺子踢飞到了林管家脸上。这一切,冯思和都不记得了。她只觉得眼前的八公主,怎么看怎么顺眼。 冯思和就索性不让八公主看到书本,反正自己也背过了,就把诗拆成故事讲给公主听。别说公主爱听,就是公主的乳母、宫女们也听入了迷。直到这位未来的三皇子妃撅起小嘴抱怨口渴,她们才一边笑着道歉一边忙不迭倒茶。 “九姑娘当喜欢这《诗》”有宫女忍不住打趣起来。 “可不是,非常喜欢!”冯思和直言不讳,“我最不喜欢那些为拼凑华丽诗句堆砌辞藻的行为。诗词歌赋,本来就是为了抒发感情而产生的,文采高就写的华丽些,文采差一点就写的质朴些。只要通顺就好。你们看这《诗》,有的场面宏大,有的情感细腻,有的直来直去,有的委婉曲折,但是都自有其风味。孔夫子都说了,这《诗》啊,‘思无邪’。质朴自然的美,才最动人。我问你们,皇宫里最缺什么,大家知道吗?” 宫女们纷纷摇头。 “跟你们说,皇宫里啊,最缺的就是泥土气” 说到这里,有宫女想要反驳冯思和,泥土有什么好的,脏兮兮的。可她话还没说完,殿外就传来鼓掌叫好的声音。 “说得好!不愧是冯九姑娘!” 众人吃了一惊,一齐看向殿外。 刘澹和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站在那里,看到大家着急忙慌站起来行礼,二人连忙笑着阻止。 “你们不用管她,她最是不拘泥这些,非要向她行礼,她反而就要走了。” 宫女们纷纷走开,乳母也抱着康平公主离开了。刘澹亲自为女子斟茶,又为冯思和杯子里续了茶水,才为自己倒茶。 “三皇子还真是谦谦君子” 听着女子打趣他,三皇子也毫不介意,“可能是腹有诗书的缘故吧!” 此话一出,女子和冯思和都大笑起来。 冯思和笑罢,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刘澹,她还不知道这位女子的身份。刘澹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可是他面露难色,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倒是女子毫不介意,主动介绍起来。 “我是悦是楼的人,之前被人暗害,正好三皇子查案碰上,就把我救了。”说到这里,女子笑起来,“从那以后我就努力学会了游泳,再也不能做旱鸭子了,搞不好,命都没有了。” “阅是楼?女子学馆吗?” 女子又一次大笑起来,“不是的,说出来可能会吓到九姑娘,悦是楼是京城最大的风月场所。” “她只陪人喝茶聊天的”,刘澹连忙解释。 饶是如此,冯思和还是吃了一惊,敢把风月场所的女子带进皇宫,就是皇帝、皇后再宽容,知道了也不得了。这个刘澹,真是没谱儿。 仿佛看穿了冯思和的想法,女子脸上笑意盈盈,“我虽身处风月场所,但是我的心并不认为那是什么污糟的地方。在我看来,那里与寻常巷陌并无不同,出入那里的人也与街市上的普通人并无区别。所以,我认为我并不真的在风月场所。看九姑娘刚才的模样,只怕那一刻,陷在里面不能脱身的,是九姑娘你啊!” 听到这话,冯思和对眼前的女子肃然起敬,她从女子的话中,听出了很多很通透的道理,但是她又说不出来是什么道理。道行太浅啊,冯九姑娘暗暗叹息,十二岁就是经历得少。 “不知道,是否能问姑娘尊姓大名?” 听到这话,女子脸上浮出奇怪的表情,在这位奇女子眼中,她本人以一种特立独行的方式存在着,为何非要问她是谁,探究她从哪里来呢? 看着冯思和,女子莞尔一笑:“人人称道的冯九姑娘,也不能免俗吗?” 正巧,看到了冯思和手中的《诗》,女子就随手翻出第一页,“你若喜欢,就叫我关关吧” 冯思和有点不知所措,“那怎么好……” “别人都叫我无名娘子,九姑娘也可以这么叫我。”女子又笑起来,“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叫我关关,听起来比较亲近。” 无名娘子,听到这个名字,冯思和恍然大悟,知道了对方是谁。 无名娘子是京城最大的风月场所悦是楼的头牌(原谅冯思和从来记不住这些地方的名字),据说博览群书、深谙人心,且烹得一手好茶,还有一手好医术。光靠喝茶聊天,替别人化解内心的烦愁,就能为悦是楼带来丰厚的收入。而且其她人都是只接男客,无名娘子却是男女客人来者不拒。 无名娘子也善抚琴,但只在懂乐理的人面前献艺,偶尔也会为客人排解苦闷,这时候就只为女性客人抚琴。 除此之外,各地方青楼也争相请她为女子们讲授课业,大家对她持有一种特殊的尊重。她虽然年轻,她的传奇故事却被写到了话本子里,在闺阁中传看。冯思和就喜欢读她的故事,每每有新本子出现,就一定让珠儿买来阅读。 不过,冯思和多以批判的眼光看待,她觉得这些夸张的故事背后,可能是一个沽名钓誉的女人的苦心谋划。但是今日一见,她突然觉得,那些话本子虽然有虚构的成分,但是描述出的女子形象却是真实的。 除此之外,冯思和还感受到了女子身上另一种不一样的气质。无名娘子,哦不,关关姑娘,内力深厚,似乎有一身好武艺。这种感觉,她小时候曾经在外祖父的幕僚南宫先生身上感受到过,他是终南山抱朴长老的亲传弟子。 今天真的遇到高人了。冯思和暗道。 ------------ 闻变故京城伏危机 避锋芒皇子始查案 说到这里,无名娘子起身告辞,“我在这里不能待太久,否则会给三皇子、九姑娘惹麻烦。小女子先告退了。” “我们去送送无名娘子吧……”刘澹约冯思和一起动身。 无名娘子连忙拒绝。 “我知道这样太显眼,但是偷偷摸摸的别人也会知道的。都说宫闱之中多秘事,其实大内是最没有秘密的地方。”刘澹丝毫不介意,“你还记得你跟我说的事情吗?这也是为了我们的计划好,我自有打算。” 看到冯思和盯着自己,刘澹迅速咬耳朵,“等会儿跟你说什么事”。 无名娘子看着二人,笑得更加温柔。 当晚,刘澹亲自驾车送无名娘子回去,冯思和跟无名娘子坐在车中聊天。 “看得出来,三皇子信任姑娘。”无名娘子笑起来,“所以有些话,可以说给九姑娘知道。你可知道,大皇子要娶你二舅徐世骧的女儿为侧妃?这事,还是贤妃促成的。” 冯思和对这种事倒是毫不吃惊,家里对大皇子和三皇子的态度本来就是不一样的,除了外祖父和外祖母保持中立之外,她的大舅徐世骢和母亲徐落梅很明显支持的是三皇子刘澹,而她的二舅徐世骧和贤妃徐倚竹一开始就是众所周知的大皇子一派。 让她吃惊的事情在于,她一直往返于家里和宫廷,居然一点消息都没有听说过。她虽然只有十二岁,但是大皇子和三皇子的事情,从她被聘为三皇子正妃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就再也没有隐瞒过她。 冯翰林那天呜呼哀哉回到家,对着女儿哀哀欲泣、对着老婆梨花带雨一月有余之后,就下定决心正视问题:坚决支持三皇子!反正一屁股坐俩凳子的人,会最早摔疼屁股。坐稳一张凳子,凳子散架的时间总是慢一点的。以至于他讲课的时候就格外动情,那眼神温柔的要把刘澹柔化了,看得刘澹鸡皮疙瘩掉了好几层。如果不是碍于冯思和,他都想堵着冯翰林蒙着头暴揍一顿,让他告病几天,免得自己天天牙倒的吃不下饭。可是,让他揍老师他敢,揍老丈人他不敢。 “还有一件事,后天,徐世骧将军会亲自护送他的女儿进京,月底就要进府了。”无名娘子又说了一件让人十分讶异的话。 这件事,冯思和也是浑然不觉。 “其实自从皇上下旨聘你为三皇子正妃以后,大皇子那里,就不安分了。”无名娘子笑得很有意味,她一抬头,发现冯思和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无名娘子略一愣神,又笑起来,不过这次笑得很真诚,“九姑娘不必这样看着我,我不瞒你,我其实是三皇子外祖梁国公培养出来送给三皇子的,我的任务就是为三皇子打听消息。” 所以才不能有真实姓名,冯思和默默地想。也是了,世界上哪里有真正洒脱通透的人。 “这次大皇子开始有动作,三皇子就不能不应对。” “所以你跟刘澹一唱一和,演了一出知恩图报的戏,就为了光明正大出现在刘澹身边。”冯思和明白了。 “说起这事,梁国公十分感谢姑娘您。他说以前的三皇子太幼稚,觉得置身事外就可以轻松自在过日子,其实对于皇室中人,特别是皇帝的儿子,又是嫡子,只有手握权柄才能保护自己和他人无虞。如果不是姑娘,只怕他还要继续混日子。” 是这样吗?冯思和喃喃自语。 国人皆知,三皇子在偶救无名娘子之后,便迷恋上了花街柳巷,每每流连忘返。冯九姑娘温柔大方,不以为意,但是帝、后不悦,苦恼于三皇子不务正业。后大理寺卿染病告假,在冯翰林的举荐下,皇帝命刘澹代理大理寺卿一职。这倒是对了刘澹的胃口,每日忙于查案,毫不在意奔波劳累。朝中议论纷纷,大家均不以为意:一位皇子,不以国事为要,醉心于捕快的事务,难免让人看不起。 而就在刘澹上任几个月前,大皇子刘满迎娶二等将军徐世骧的嫡女徐知玥为侧妃。据说徐将军夫妇亲自伴女来京城,顺带送来了十里红妆。之后,皇帝册封大皇子刘满为长安王,刘满一时风光无限。 而这里,刘澹却似从不在意,认认真真履行起了大理寺卿的职务,整日不是外出查案就是阅读卷宗。陪伴他的,是一名年轻俊秀的小厮。大理寺人人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这名小厮实是女子假扮。但是,谁敢道出实情?刘澹既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还是皇帝的儿子,这名小厮的身份也一猜便知,谁愿意给自己惹麻烦? 他们不惹麻烦,不代表刘澹就碰不到麻烦。他最近正为一桩悬案愁眉不展,而他的动力源泉——未婚妻冯思和小姑娘也有段时间没跟他一起上班了,因为她的外祖父徐威突然来到了京城,就住在翰林府里,而且一住三个月没有回去的迹象。冯翰林天天低眉顺眼,在自己家里受尽了小媳妇的气。徐落梅看不过,就留父亲最喜欢的外孙女冯思和在家里给冯翰林解围,所以刘澹只能一个人上班了。 徐威来京城是为了一桩官司,大皇子,哦不对,长安王刘满的正妃暴毙,正妃的娘家清河王家告御状,认为是徐知玥为谋求正室杀死了王氏王妃。皇帝命肃王带领最精干的破案高手彻查此事,却数月无果。王氏家族却聚集京城,非要长安王和徐侧妃给一个说法。徐知玥性格懦弱,蚂蚁都不敢杀,如今又有孕在身,几番问话都前言不搭后语,反而让人生疑。徐威担心祸及全家,就快马加鞭赶到了京城,坐镇在翰林府。这一下,朝廷局势更加复杂,皇帝也是愁眉不展。 而大理寺卿刘澹因为与长安王和徐家都有亲,反而能够因为避嫌置身事外。不只是他,整个大理寺都得皇命:大理寺任何人不能插手长安王正妃暴毙一案。大理寺众人悄悄松了口气。 让刘澹吃不下睡不着的,是另一桩悬案。 太上皇和皇太后离宫之情,将不久前去世的江太妃陪嫁的一批贵重宝物清点完毕后,按照太妃临终嘱托,交给了江太妃的女儿桂阳长公主。公主极为珍视,将这批宝物妥善珍藏,着人严加看管,还时不时亲自清点。但就在八个月前,这批宝物不翼而飞,看守的士兵全部被迷倒,似乎是手法老练的江洋大盗所为。 长公主因此染上心病,直至卧床不起。太上皇、皇帝震怒,责令速速查办此案。自那以后,不管怎么严查,都没有拿获贼人,也没有找到失窃的宝物。刘澹看着姑母身体越来越差,急在心里,却破不了案。忍不住就让小厮(这回是如假包换的真小厮了)给冯思和送信,一吐胸中郁闷、心中不快。 冯思和十分理解他的处境,不过也暗示他越是这种事越不能心浮气躁。 “你疼爱桂阳姑母的心情,我很理解。但是宝物不翼而飞,或被贼人所藏,你若急急追捕,京中最近局势混乱,若贼人狗急跳墙,生出奸法运走宝物,你要怎么办?若宝物已经取出,分散于各地,你急有何用?不如冷静下来,或许还能想到解决的办法。” 冯思和这封信带给刘澹很大的安慰,他把心思分散开来处理其他的事项。对于桂阳公主府失窃的宝物,则明松暗紧,派人悄悄打探。 转眼到了清明节,这一日三皇子刘澹跟随皇帝、皇后清扫完皇陵,就又回到大理寺想再读几份案卷。却不想,一身小厮打扮的冯思和正坐在后花厅等他。 “昨日祖父回家,带着父亲他们一起回安阳祭祖,因为我已经与你订婚,所以不必跟随。”思和脸红了一下,“不过我今日替父亲上山,祭奠他少年早逝的好友,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刘澹笑着坐到她对面,“你看到了什么?” “一个胡人和他的一群亲属” 刘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当是什么,我朝海纳天下,来朝胡人每年不下千计,在朝中任职、亡于京城的也不少,看到一个胡人和他的亲属有什么。” “你听我把话说完。”冯思和不满地看着刘澹,对方顿时安静下来,“这个胡人可不一般”。 清明时节雨纷纷,正是踏青好时机。冯思和替她父亲祭奠完了少年时的好友,倒是也不着急回去,就走走逛逛欣赏春景。你别说,墓地一般寻在山坡上,风水极好,而且建造坟茔必要种树,这么下来,时间久了,墓群附近确实有上佳景色。 就在这时,冯思和突然发现一个胡人带着他的一群亲属走到一座巨大的新坟前,带着香烛纸钱来祭奠亡人。 “他们设奠祭拜,但哭声并不哀伤,说明墓中之人要么跟他们关系不深,要么就压根没有亡人。之后他们又绕行坟墓四周,对视而笑,说明里面根本就不可能是亡人。”冯思和话没说完,就看到刘澹已经紧张的坐直了身子,“更奇怪的是,这群人里一个女子都没有,全是男人。祭扫坟墓没有女人,让人生疑。” 说着,冯思和端起茶碗,“刘大人何不探寻一番?” 刘澹问明坟墓所在地点,立刻就命人去打探。谁知道手下会错刘澹意,直接在夜晚撅开了那座墓,赫然映入眼前的,正是长公主丢失的宝物! ------------ 羡春光携手游洛阳 赏纸鸢私语话往事 转眼间,冯思和已经在京城度过了第七个年头,一晃又是一个阳春三月。 年前,三皇子刘澹破了桂阳长公主府的宝物失窃案,虽然刘澹和冯思和都知道这个案件破的带有极大的偶然性,但是不明真相的外人却直到三皇子破案入神,就连大理寺众人也对这位代理大理寺卿俯首帖耳。 刘宣对这个儿子也是十分满意,说什么也要奖赏他。刘澹扭扭捏捏半天,假意谦让许久之后,眼见得父亲就要相信了自己的谦虚之辞,刘澹连忙收住了话头——差点使劲使大发了。之后,刘澹就很不好意思的提出,想要父皇恩准自己休假一个月,自己想带未婚妻去旅旅游。 刘宣瞬间就有点后悔自己说大话,现在风大闪了舌头也没法子了。就在他站在那里大脑飞速运转,拼命努力想要想出个办法来赖掉承诺的时候,御书房屏风后面传出轻轻地咳嗽声。 原来,皇后听说三皇子进宫,就喜滋滋地做了他最爱吃的点心,又带了八公主一起来看儿子——自从儿子担任大理寺卿,就很少进宫了。虽然一心一意干正事地儿子真是格外帅气、让娘欣慰,但是见不到自己亲儿子,娘的心也牵挂啊!结果她刚刚从后门走进御书房,就听到父子俩在那里你来我往腻腻味味地谦虚,她就躲在屏风后边听。 结果儿子刚刚提出来要休假带未婚妻旅游的请求,皇上就沉默了。凭借这么多年的夫妻默契,皇后就知道他要赖账,于是立刻发出了警告的而咳嗽声。 这一声咳嗽也传到了刘澹的耳朵里,他大喜过望。凭借这么多年的而父子默契,他还没开口就知道老爹铁定赖账。他正想先发制人,堵住老爹的嘴,不想到老娘立刻出现打援助了。 刘宣的脸色有一些尴尬,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老婆的咳嗽声,他的心里就发虚了。 “这事儿,也不是说不行……” 没等刘宣说别的,刘澹立刻跪下谢恩。 没等皇上再次开口,御书房里已经一片母慈子孝、兄友妹恭、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刘宣叹口气,也投入到这欢乐氛围中去。 当刘澹告诉冯思和自己要陪她去游“周南”的时候,冯思和是既吃惊又感动。 冯翰林想要提几句意见,结果他们家的厅堂上,大家又一次听到了来自夫人的清晰的咳嗽声。于是二人出游的事情,就这么定了。 说起游“周南”这事,起于前天晚上的一次对话。 冯思和已经给八公主讲完了整本《诗》,感觉意犹未尽,于是就在闲暇的时候,在纸上根据想象画书中的人物、花鸟。 当她放下笔,幽幽地叹口气托腮坐在那里,沉默下来的时候。刘澹正坐在冯翰林刚刚为女儿打的榻上,吃着徐落梅做的春饼,查看刚刚涂了药的手腕——抱了一下老夫人最喜欢的橘猫就扭伤了,谁能想到它几天不见重了那么多。眼见的未婚妻闷闷不乐,刘澹连忙凑过去询问缘由。 “别把饭渣弄到我的宣纸上!” 冯思和不满意地往外推了推他,刘澹讨好的笑着往后退退。 “我特别喜欢读《诗》,觉得有一种质朴之美。可是,我却感受不到具体美在哪里。且不说那些已经不存在的人物、事件,咱们就说这花草、鸟虫。就说这周南篇吧!”冯思和翻起来了书,“好想去河里采采荇菜,去中谷看看葛藤,用篮子装满车前子,看看南方的樛木到底是什么样子。这些书里虽然有图画,可是并不能带给我真切的感受。” 当时刘澹一副不以为意地样子,直笑话冯思和“酸溜溜装风雅”,把冯思和气得拿走了徐落梅做的春饼,一口也不让刘澹再吃了。 可是没有想到这位傲娇的青少年皇子,居然把冯思和的想法变成了现实——当然,未来婆婆也是出力不少的。 不过,刘澹是皇帝的嫡皇子、代理的大理寺正卿,冯思和是未来的三皇子正妃、冯相国的孙女和一等镇远将军的外孙女,他们的结伴出游,安全问题不容小觑。就刘澹现在那点拳脚,对付对付市井无赖虽然绰绰有余,但是对心怀叵测之人派出的高手,他是指定应对不了。 虽然皇上派出了自己最信任的暗卫,但徐威老将军还是不放心,最后还是好说歹说派了南宫先生共同前往。南宫先生跟随徐威将军来京,一直对老将军言听计从。只是对于这事,他是一百个不情愿。他本人其实很喜欢三皇子和九姑娘,但是他已经四十多了,又是个人精中的人精,啥事看不明白。暗卫平时不会出面,三皇子带一个小厮、九姑娘带一个丫鬟,随从也不会整日缠着主子。自己跟着,露面不好,不露面也不妥,这不是明摆着的电灯泡嘛!何况,如果让贤妃知道了徐老爷子派了自己最信任的幕僚南宫去守护三皇子,还不得气得当场发飙——这是赤裸裸的表态啊! 徐老爷子其实也憋着一口气,他不是不喜欢大皇子。在他和夫人看来,世骢和世骧、倚竹和落梅,刘满和刘澹都是自家骨肉,他一样疼。只不过自从两皇子之间关系逐渐微妙之后,世骢和落梅坦坦荡荡对家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世骧和倚竹却总是私下密谋,防备家里人防备得紧。 这一次,二人不经过老爷子和老夫人,直接将知玥许给大皇子做侧妃,徐老爷子就一肚子气。好巧不巧大皇子正妃暴毙,清河王家打起了官司,徐老爷子命军士痛打了二儿子一顿,亲自带着南宫先生来到京城处理此事。他确定知玥不会干什么坏事,但是徐倚竹徐贤妃会不会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不确定。 徐老将军来到京城,见了贤妃一面,父女二人不欢而散。之后,憋了一肚子气的徐老将军,就把女婿折磨成了受气的小媳妇。他不会轻易支持其中一位当太子,但是表明自己更喜欢哪位外孙子的权力他还是有的。 幕僚就是幕僚,将军始终是将军。南宫先生再怎么抗议,还是跟随小情侣踏上了旅途。根据冯思和计划,二人从洛阳沿官道南下,目的地是江汉地区。考虑到折返的时间,刘澹假期又只有一个月,冯思和觉得上半月走到哪里就是哪里,之后换一条路返回也很有意思。 二人出发的第一夜,便是从洛阳出发。此时正是三月中,洛阳满城飞絮,街面已经禁了明火,茶摊子和说书馆也挪到了屋内,空间及其逼仄。此时的洛阳,无趣的很。不过来到郊外,有很多人放风筝,二人又开心起来。 刘澹从小货郎手里买了一只小巧的纸鸢,冯思和果然十分喜欢。纸鸢上用工笔勾勒出了一只美丽的燕子,旁边还提着一些诗句。虽然都是儿童常记常诵那些,但是妙在字体清秀,图画灵动。冯思和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说什么也不愿意把它放飞到天上。 “万一刮坏了,可就不好了。” 刘澹哭笑不得,“那我们买两只,一只用来放飞,一只用来欣赏不就好了。” “那可不行,买几只都不能刮坏了。”冯思和一副不可动摇地表情。 说起这话,二人开始研究起了天上的风筝。 “你看看,是不是有人放了一只喜鹊?” 旁边,珠儿正忍不住跟刘澹的小厮说各种风筝的形状。听到“喜鹊”二字,冯思和“学而时习之”的好习惯又记起来了。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冯思和轻轻地把一首召南篇里的《鹊巢》背了出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颊都有点儿红了。 “鸠占鹊巢”,刘澹也在喃喃自语,二人显然都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冯思和打破了沉默。 “你在想什么呢?” 刘澹还是有些神情恍惚,“想一桩往事,来,我们河边那棵柳树底下坐坐,我跟你说说贤妃娘娘的一些事情”。 冯思和抬起头,注意到刘澹神情非同一般的严肃,再看看南宫先生和其他人都在看风筝,周围一片欢快景象。冯思和就跟随刘澹来到柳树底下坐定,远远地看着人群嬉闹。 “你可知道,当初父皇还是江东王的时候,母后、贤妃娘娘、良妃娘娘都是父皇的夫人,并没有妻妾之分。原因是皇祖父和皇祖母一时难以抉择,想要再相看一番。母亲当时身怀有孕,生下了思怀公主,可是思怀公主出生不到三天就夭折了。父皇和母后痛苦不堪。就在大姐去世不到一个月,良妃娘娘生下了大姐庆懿公主,这才是父皇真正的长公主,现在嫁给了平南侯的嫡子。当时,父皇出了一些事情,据说跟冯翰林还有一些牵连,”说到这里刘澹看了看冯思和的脸色,见她神色如常,就继续说下去,“父皇引起了废太子的注意,在那个人心不稳的时候,整个江东王府都陷入危险之中。就在这个时候,贤妃娘娘即将分娩了。” 刘宣此时也正站在御书房,看着天空春雷轰鸣,即将落雨。他想起了那个大雨倾盆的夏夜,废太子调动东宫兵卫包围了人人手无寸铁的江东王府。他忧心忡忡地和自己的幕僚坐在书房里,研究如何应对眼前的局势。当时,他的发小、死党和连襟,冯相国的独子自告奋勇要假扮混出府,到西山请正在陪皇后娘娘进香的皇上回来解围,“以将功赎罪”。大家议定主意,冯家公子迅速离去。就在这个时候,一位婢子匆匆来报,西侧院徐氏夫人即将临产。 那是一个多么糟糕的夜晚,****拍打着整座江东王府,府外被兵甲围得水泄不通,不时还有充满挑衅意味的石块扔进来。府里没有接生嬷嬷,只有几位生育过的仆妇照顾徐倚竹。刘宣已经记不得有几盆血水端出来,他的记忆里,只有徐氏撕裂夜空般的叫喊声震得耳朵都在痛。 夫人难产。 夫人晕过去了。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 刘宣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他命人传话,“只要徐氏生下儿子,即请旨立徐氏为江东王正妃,立王儿为王世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里传来啼哭声。徐氏生下了一个健壮的儿子,母子平安。 没等刘宣看到自己的儿子,外面就传来了喧哗声甚至交战的声音。 后来,等事态平息刘宣才知道,冯相国公子一路狂奔,半道碰到了听说江东王府有变匆匆赶来的梁国公。冯公子把事情大体说了一两句就继续匆匆赶路。梁国公立刻回府,点齐府中人手,赶往江东王府救人。梁国公赶到的一刻,太子正在下令对江东王府发动进攻。 之后,双方人马产生冲突,梁国公府死伤惨重,梁国公最心爱的世子也喋血于江东王府门前台阶。但不管怎么样,太子的兵甲并没有踏进江东王府一步。等到刘宣听说大舅子死讯,想要走出门跟太子单人对峙的时候,得到消息的皇上匆匆赶到,结束了乱局。 “第二天,为感念梁国公府的牺牲,皇祖父立刻下旨,由母后任父皇的正妃,贤妃娘娘和良妃娘娘分别为东、西侧妃。虽然皇祖父下旨抚慰贤妃娘娘,亲赐大哥名满,破格提升徐世骧小将军为三等将军,但父皇的诺言是彻底打了水漂了。何况,废太子引起了皇祖父的顾忌,便暗里晓谕所有皇室宗亲和异姓公侯,短期内不得再立世子。”刘澹叹了口气,“所以,父亲就没有兑现他对贤妃娘娘的承诺。后来梁国公去世,父皇登基,还是立了母后为正宫皇后。据说贤妃娘娘哭闹许久,但是父皇也没有改变过心意,也没有提过立大哥做皇太子的事。何况,母后还生下了我。贤妃娘娘就经常说,母后跟我是鸠占鹊巢。” 说完这些,二人沉默许久。过了一会儿,冯思和缓缓开口,“我听说,大皇子酷肖废太子,不仅容貌像,举止更像。” ------------ 闻急诏皇子返京城 违命令少卿酿惨祸 冯思和说完此话停顿了一下,“当时皇上生死未卜,贤妃娘娘如果生下孩子,就是他唯一的后代,所以皇上说的那些话并非欺骗而是真心。只不过这份真心,却是形势所逼的不得已。” “我也理解父皇,只是君子一言,违背承诺就是违背承诺。”刘澹似乎依旧心事重重。 “而且,对于梁国公来说,失去了自己精心培养多年的世子,这种损失是难以弥补的。所以,太上皇第二天就下旨,由梁国公的嫡女担任皇上的正妃,也未尝不是一种赔罪。”冯思和摘下一枝柳条把玩着,“你只看到了梁国公救了皇上,却没有看到杀死梁国公嫡子的是废太子,也是太上皇的儿子。这种时候,梁国公对皇上是爱,对废太子就是恨,他对皇室对朝廷的态度就很难把握。太上皇不得不下旨,皇上也只能接受,这就是权谋。只不过这里面最值得安慰的就是,皇上对皇后娘娘是有真感情的,他心里属意的正妃一直就是皇后娘娘。后来梁国公去世,在他几个儿子都不怎么成器的情况下,太上皇和皇太后仍然各种照拂,保持了国公府的荣耀,说明他们对梁国公府也是有感情的。毕竟对可能做皇后的人来说,娘家衰微对皇室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刘澹似乎感到了一丝安慰,也摘下一枝柳条把玩起来。 “所以那个承诺,是特殊时候不得已的选择。立皇后娘娘为正妃,也是特殊情况下不得已的选择。两种选择,没有什么对与错,更没有什么‘鸠占鹊巢’一说。”说到这里冯思和扑哧一声笑出来,“说起《诗》里的鹊巢,我觉得你们的理解可能是有误,你们觉得鹊指的是弃妇,鸠指的是新妇。不过在我看来,古人可没有你们那么多弯弯绕,也没有观察的那么细致。在他们眼里,鹊是新郎,鸠是新娘,新郎盖好了房子,新娘就要来住,所以要快点准备好车队,送新娘出嫁。” 说到这里,冯思和看到刘澹的脸上露出了暧昧的笑容,“娘子这么着急出嫁了吗?” 豆蔻年华的冯思和已经懂得男女之事,听到这话顿时脸红到了耳朵根,“我不是在说我自己,我是说,我是说……哎呀,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冯思和急得直跺脚,然后看到刘澹哈哈大笑,气得跑开了。 刘澹刚要追她,突然看到南宫先生手里拿着一封信件急匆匆赶来,立刻停住了脚步。 “殿下,皇帝陛下急诏,请殿下和九姑娘立刻回京!” 刘澹看着南宫先生一脸严肃的表情,立刻知道京中有大事发生,连忙叫起冯思和往京城赶。 南宫先生特意与二人共乘一辆车,向他们详细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刘澹在休假之前,加班加点办完了一个案子。京城近郊有屯兵五百人,带兵的人长期没有到任,这些士兵受到了鼓动密谋叛乱。刘澹得到皇帝诏令,亲自处理此事,迅速查出带头闹事的七个人,并且把他们跟其他士兵隔离起来,分七处关押。就在刘澹离京的当日,下令立刻将七人分别流放到闽南的小岛上去,坚决不许把七人关进大狱。奉命负责处理此事的,是大理寺少卿王保。 大理寺少卿王保很不理解刘澹的做法,认为他把七人分头关押毫无意义,即日起分头流放操之过急。他内心抵触,见刘澹未来多日都将外出,便有意拖延一下。他先是把七人聚集在一起,然后关进大狱,计划三日后准备妥帖,再按照命令流放他们。 结果就在七人被集中关押的当日,200多名闹事的士兵进大牢劫狱,不仅劫走了7名带头的人,杀死了11名狱卒,还劫走了9名重刑犯,中间牵连附件无辜百姓近百人。而身为罪魁祸首的大理寺少卿王保,也死于这场骚乱。 皇帝大发雷霆,立刻下诏命令刘澹速速返京。 “我应该等他们都流放了再走的!”刘澹一拳头砸到了马车座椅上。 冯思和也阴沉着脸。 南宫先生看着眼前的俩人,心中暗叹,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啊! 不过,作为前辈,他认为此刻提点和帮助小年轻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三殿下,九姑娘,我有一言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都这时候了,当然当讲。 “我认为,三殿下此番入京,有三件事必须注意:其一,此事三殿下虽然交待清楚,但是经此一事,只怕人人都会认为三殿下疏于职守,三殿下或许会受委屈……” “我没有委屈,这事就是我疏于职守。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居然没有亲自办完再走,当然是我的责任,哦,不,是我的罪过。”刘澹的语气里充满真诚。 南宫先生对刘澹的态度十分满意,“三殿下不必如此自责,这件事的根本原因在于王保违抗命令。但是劫狱发生时,三殿下在外出游玩也是事实。所以三殿下回京以后,务必态度虔诚,亲自向陛下请求降罪。这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是为了陛下的颜面。他绝不能养出那种逃避责任没有担当的儿子来。” “那是自然的,这件事本来就是我的责任。”刘澹态度极其恭敬。 “接下来,对于曾经闹事的军士,殿下不必着急处理。现在需要做的是加强京城的巡防工作,安抚被害的百姓和官吏,稳定人心。估计此事一出,京城内外是人心惶惶啊!” 刘澹连连称是。 “最后一点就是,对原先那200名闹事的士兵,”南宫先生突然转向了刘澹,“三殿下,您怎么看?” 刘澹正在认真地听南宫先生讲话,听到问自己,连忙回答。“我想,对那200名闹事的士兵先不做处理。虽然京城守卫何止千名,但是此200人若是聚在一起或者分散起来发生变故,一时也是难以处理。若是急急追捕,人心惶惶,况且急则生变,不如缓处之。更何况,有的人也不过是盲目跟风,或者是想要趁机泄愤,要么就是想要捞点好处。现在当务之急是,解决那十名重刑犯的问题,这才是社会的隐患。” 南宫先生连连点头,用眼神示意刘澹继续说下去。刘澹扭过头去,发现冯思和也在认真倾听,仿佛受了极大的鼓励。“大理寺的牢狱中,关着一名叫做周旺的人,我上任以后初次清点犯人,就感觉他与众不同。谈吐修养都异于常人,十分冷静自持。而且牢狱之中多欺凌事件,可是据我观察他从未欺凌旁人,更未被旁人欺凌。每一次我看到他的眼睛,都感觉他仿佛洞悉牢狱里的一切。可是他偏偏沉默寡言,什么都不说。我问过别人,他们说这位周旺是清河附近有名的盗匪首领,以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当作终生的事业,一般人根本逮不住他。” “那他怎么入的狱?”冯思和打断了他。 刘澹不满地看着冯思和,仿佛抗议她的悟性差。 “那还用说,当然是小爷亲自出手解决的。不过这小子也真不是凡人,带着我练了一整本的《孙子兵法》。可小爷我更不是凡人,他到最后还是束手就擒了。” 刘澹打死也不会说,他那一天好巧不巧在会德楼吃坏了肚子,跑到一片芦花荡里一泻千里。结果,赶巧周旺喝多了酒躺在草甸子上睡觉。周旺闻到味道不对仗着酒劲跳起来想要与随地大小便的人理论,结果就被刘澹捉了个正着。 刘澹得意洋洋地炫耀之后又开始分神,那边南宫先生已经不满地咳了起来,刘澹立刻恢复严肃认真地表情。 “这次劫狱事件造成这么重大的伤亡,还牵累无辜百姓,实在是应该严肃对待。但是这里面形势复杂,既有心怀叵测的挑事的人,又有不明所以、群情激愤的士兵,还有被劫走落入人海的重刑犯。这种紧急的非常之事,当然要用非常的手段来解决。” 南宫先生听到这些话,才满意地又点点头。 “你是说,你想让周旺帮你捉住这些重刑犯?” 刘澹摸摸冯思和的头,立刻得到对方一个大白眼,“知我者,娘子也”。 有一些话,刘澹知道,冯思和知道,南宫先生也知道。可是刘澹不能说,冯思和不会说,南宫先生更不愿说。那就是,这件事的根源,隐隐约约指向了一些人。 仿佛是一出戏,闹事的士兵和士兵的闹事只是这场戏的开始,后面那些深不可测的剧情的发展,才是真正使人忧心的事情。可是,背后的人究竟是谁呢?三个人心里都各出现了一个人,仿佛就是他,又仿佛不是他。 看到气氛有一些紧张,冯思和率先打破了寂静,“那你怎么就那么有自信能够说服周旺?” “你可知道,每个人都有缺点,这个缺点一般来自于一种爱好。比如有的人好名,那他的缺点要么就是过于爱惜名声,要么就是爱听阿谀奉承的话。有的人好洁,他的缺点有可能就是特立独行,不能与人正常交往,你要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刘澹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朵花儿插到了冯思和鬓边,“周旺也有爱好也有缺点,而且我还知道怎么样投其所好。所以这个忙儿,他帮定了!” 冯思和脸颊微红,“那,周旺喜欢什么呢?” “被征服!” ------------ 演兵法皇子操胜券 心悦服幕僚本匪首 此言一出,冯思和和南宫先生都差点笑出来。 “没什么好笑的,周旺喜欢服从比他强的人。”刘澹不以为然地说着,端起一盏茶想要喝,结果马车强烈地震动起来,滚烫的茶水就洒到了腿上。 看着刘澹吃痛地脸都涨红了还要一副泰然自若地架势,冯思和暗暗在心里鄙夷了他一万次:做作!颠簸的马车里还要矫揉造作地喝倒在盏里的热茶,不烫他烫谁。若是此时冯思和能意识到她鄙夷的这个人是自己未来的夫君,她大概会绝望到极点。 等到腿上的痛楚感消失了,刘澹才继续喝了一口盏里剩下的茶水。 “可在他心里,普天之下就没有比他强的人。不过经过我们在清河上的斗智斗勇,他现在承认天底下还有跟他一样强的人。但是他仍然不会服从我,因为在他看来我并不比他强。可他不知道,我之前爱惜他的才华,处处手下留情。他每走一步,我已经想到了他未来要走的十步,步步不出我所料。” 冯思和轻轻地哼了一声,刘澹不满地看了她一眼,南宫先生饶有兴致的看着俩人——电灯泡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在发光。 就这样,三人急急赶回京师。刘澹立刻去找自己父亲请罪,果不其然,被狠狠责罚了一通。但是念在是王保违反刘澹命令导致的,刘宣在骂了刘澹四个时辰,朝他扔了一块糕点、一把扇子、一枚玉佩、三本书以及泼了六杯茶之后,让他保留原职、戴罪立功。 当天晚上,重刑犯周旺正在自己的牢房雅间中联系五禽戏,突然被两名陌生狱丞带到了一个陌生房间里。他表面保持镇静,心里也是着实摸不着门道。他索性就不再多想,由着自己被带到了三个人面前。 坐在正面椅子上的那位他很熟悉,就是在他脑袋旁边窜了一泡稀之后把自己逮住的那个三皇子兼大理寺卿刘澹。坐在右手边的是一位中年男人,仙风道骨很是不俗,似乎有大抱负大计谋。左手边的是一位年轻的姑娘,虽然一副小厮打扮,周旺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一位女子。至于她到底是谁,周旺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位就是虽然为人低调,但是仍然被人人传颂的奇女子冯思和,三皇子未迎娶的正妃。 他看到两位狱丞把自己带到之后就悄无声息地退出,还把自己地镣铐给解了,心里就明白了几分。他看到中年男人下手方向的椅子上放着一杯茶,就索性往椅子上一坐,端起茶喝了起来。 三个人哑然失笑:你还真不客气! “周头领,做阶下囚的感觉怎么样?” 刘澹把玩着手中的扇子,带着一点戏谑看着周旺。 “多谢三皇子把我带到这里来,旺乐不思蜀,不胜感激。”周旺用茶杯盖敲着茶碗,脸上也带着一点戏谑。 “周头领这番气定神闲,绝非凡人。在我的手下败将中,你是最让我佩服的一个。” 此话一出,周旺在心里默默地感叹起来这个人的脸皮之厚。在那种情况下把人家捉住了,不仅一点羞愧之感都没有,居然轻描淡写地就把自己归为了“手下败将”,真是是可忍,熟不可忍?叔可忍,婶也不能忍。 这么想着,周旺的脸就有点抽抽,鼻子旁边仿佛又能闻到那股特别的味道。他用手在旁边轻轻扇了一下,声音低沉地说:“三皇子怎么把旺捉住的您心里有数,‘手下败将’这一称呼,旺愧不能受。” 听闻此言,刘澹倒是没有一点心虚的表现,也没有生气。 “今晚上把周头领请到这里,也是因为这个。看来周头领认为我能够捉住你靠的全是运气。” 还有一点臭毒气,周旺腹诽。 “既然如此,我刘澹偏偏是个较真的人。我既然捉住了周头领,就要让你心服口服。这样,我明日会命人在大理寺后院的池塘里准备小战船,不知道周头领能不能赏光与我进行一次水战演练?若周头领胜了我,我便承认胜之不武,虽然我不能放周头领出狱,但是却可以以学生身份师事。” 此言一出,周旺的心就动了一下。他愣愣地看着刘澹,琢磨他话里的意图,可是他看到的确实一脸的诚意。 “但是,若我又一次凭侥幸胜了周头领……” “要杀要寡,周某听凭三皇子处置!” 周旺握拳向刘澹施礼,刘澹摆摆手示意他不需要如此。 “我不想杀周头领,更不会剐你。如果我胜了周头领,那就请你做我的幕僚。”这一次换刘澹抱拳,“请周先生万勿推辞!” 周旺愣在了那里。 第二日,大理寺的后院闲杂人等一律被挡在门外。池塘里,四十只仿制真战船制作的小船只在沿池塘两边一字排开。刘澹、周旺各领二十只战船。每只战船上,又有稻草人做的士兵三十名。也就是说,每人有六百名士兵。 除此之外,池塘附近的山石、树木皆由二人平分为各自领地。刘澹选择依靠假山,周旺选择凭借芦苇荡遮掩。 二人均在池塘中央附件列阵,因为在近水岸边作战时,必须距河水稍远些,这样,一方面可以引诱敌人渡河,一方面可以使敌人不生疑心。这是二人双方都知晓的道理,目的如果太明显,是没有效果的。 在之后的一天时间里,双方各出奇招,但是均没有取得胜利。倒是南宫先生和冯思和,过了一把眼瘾。特别是南宫先生,一改往日沉稳内敛的人设,激动地恨不能为双方摇旗呐喊。冯思和瞬间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在老家看到的那些男孩子,他们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打仗,肉搏战、阵地战、游击战,几乎全部试了个遍,武器也是每天都在更新。虽然他们没有读过兵法,也叫不出来这么多的名字,但是在打仗这件事上,却很有天赋。对战争的热情,大概是男人天生的本能。幸亏他们在战争中知道了战争的危害,学会了“和为贵”,否则谁都没好日子过。 冯思和也很理解南宫先生,他随祖父在西北,地面上的战争经验极其丰富。但是水战这方面,他并没有亲身经历几次。如今见到刘澹和周旺这么激烈的拼杀,虽然是演练,但还是让南宫先生过足了瘾。 到了第二天,二人都给自己的战船增加了诸多的装备。特别是周旺,他把船制作成了龟甲的形状,分为两层,上层安装特制的尖角,下层安放士兵。还抹了桐油,整艘船严密的仿佛铜墙铁壁。船朝刘澹的战船冲过去,即使是毫无章法的横冲直撞,刘澹的战船也吃不住,被冲的千疮百孔。 刘澹的船只勉力支撑,但就在这时候,周旺的芦苇荡却烧了起来。原来此时虽然是春季,但是去年枯萎的芦苇还大片大片的存在,今年新生的芦苇还不高。周旺将船只往大了改,刘澹看似跟他一样,却把其中几艘船只别处心裁的改成了轻便易隐藏的小船。就在周旺执着于和刘澹用大家伙厮杀较量装备的时候,刘澹的小船则直接悄无声息来到周旺大后方放了火。就砸周旺急急掉转船头的时候,却发现自己靠不了岸。给船抹桐油是个愚蠢的决定,桐油比芦苇荡还要易燃。就在刘澹撤回大船,用小船带着火把和火弓箭靠近周旺的时候,他投降了。 “我以前太自负,原来我的水战如此不堪一击。” 不是你不堪一击,是刘澹太狡猾。冯思和在心里安慰周旺。 “我败于三皇子,理应恪守承诺,自今日起我甘愿成为三皇子幕僚,终身忠于三皇子,而且只忠于三皇子。”周旺俯首便拜。 刘澹急忙扶起周旺,邀请他晚间共饮。 那一天夜色尚好,天气微凉,冯思和命人在大理寺后院摆下酒食,四个人一起共酌。窗外树影斑驳,门边的小炉子上温着酒,炭火旁边还煨着几个芋头。菜肴清淡适口,屋子里的人春天都不喜欢肥腻的食物。一个清爽干练的小厮捧着托盘静静走进屋里,给每个人都添置了一碗热腾腾的荠菜馅馄饨。南宫先生和周旺不知道从哪里取来一碟小鱼干,就着边饮酒边对起诗来。刘澹和冯思和坐在旁边观赛,时不时叫好、起哄。 就在大家兴尽欲归的时候,周旺突然朝刘澹施以大礼。 “既然三皇子不嫌弃我的出身,愿意招纳我为幕僚,那我也就不能再对主上有所隐瞒。其实我的名字不叫周旺,我的真名是周鹤音,小字清卓。主上称呼我鹤音就是。” 刘澹连称“不敢”,扶起周鹤音,二人执手相看,内心都十分欢喜。 说到这里,一直在旁边沉思的冯思和仿佛恍然大悟一般看着周鹤音,脸上带着又惊又喜的表情。她仿佛不敢相信一般,声音颤抖地向周鹤音发问,“我在前些年偶然得到一本奇书,教授闺阁女子如何主事、驭夫,人人皆说此书颇为不堪,我却觉得很有意趣,时时随身携带翻阅。时至今日,已经翻坏了四本书,眼见的第五本也要烂了,我正在第六次誊抄。我记得这本书的名字是《妆几兵法》,是一位清卓先生所写。请问,是不是就是您写的书?” 刘澹和南宫先生听着冯思和不同往日的异样声音,都转过脸看着她。冯思和毫不在意,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周鹤音。 周鹤音笑起来。 “回主母,是的。” ------------ 忆往事叙说失驴案 惩恶徒还金又送米 “这本书真是令我茅塞顿开,我本来对成婚之后的生活心存恐惧,看了先生的著作,我觉得我对未来充满信心。” 听着冯思和愉悦的声音,刘澹只感觉到心中一股恶寒升起,连忙岔开话题。 “一看您就是阅历丰富的人,可否捡两个见过的或者听过的故事说来听听?一来可以让我们开开眼界,二来也好打发这漫漫长夜。” 周鹤音正在兴头上,一口就答应了。 “那是发生在很多年前的一桩旧事,那时候我正四方游历,走到了东平县的一条小路上。我为了省脚程,没有走官道,东平县地势平坦倒也无妨。我走着走着,就看到旁边岔路走来了三个妇人,各自骑着一口大叫驴。身后跟着一名中年男子,拿着赶驴的鞭子随行。我看那毛驴上的褡裢颜色、纹路都跟中年男子腰间的布袋纹路一样,想来这些驴是他所养。至于他跟妇人们是什么关系,我就不清楚了。” “我们一起前后走了有三里地吧,他们突然拐到了另一条路。我吧那时候也没什么事,再加上看到那三个妇人神色有异,互相使眼色都避着赶驴男子,我心念一动就远远跟了上去。” “就在这时候,最右边一位妇人-生的最美貌的那位突然停了下来,她从驴背上跳下来,面露娇羞之色,欲说还休。行路之人都明白,这路途遥远,这位妇人大约是想要方便。那两位妇人和赶驴男子也明白,就放缓了脚步。这时候,那位要方便的妇人就跟那两位妇人说‘你们慢慢在前面赶路,我很快就追上去’,然后反而央求赶驴男子留下来保护她的安全。” “这就很不正常,方便还需要多么久?有随行的熟识妇人不留下来作伴,反而让男子相陪,实在是不同寻常。我就在一瞬间确定,我先前的怀疑没错,此事必定有鬼。” “然后,那位妇人方便完了,就开始跟那个男子调情,好像跟他两情相悦一样。那个男子就乐呵呵地跟捡便宜一样,跟她谈笑逗趣。等到妇人骑上驴,又说自己心口疼,身体虚弱,不能走太快。那个男子巴不得跟妇人多调情一会儿,也没有勉强她。就在这个时候,那两位同行妇人早就不见了踪影。过了一会,两个人在茶棚休息,那位美貌妇人主动请赶驴男子吃茶。就在赶驴男子转身为二人添茶的功夫,那名妇人骑上驴就一溜烟跑了。” “我走上前去询问的时候,那名赶驴男子正在路边指天骂地。他告诉我,这三名妇人是早上雇了他的驴子,说是要前往东阿,谁料到一路走来竟然把三匹驴子都弄丢了。” 刘澹和冯思和听完都唏嘘不已。 “若是那赶驴男子不贪图美色,也就不至于想不到其中的蹊跷之处,断不至于损失如此惨重。”周鹤音做了总结,“不过,我通过这三名女子的口音、穿着和去向,查找出了她们的踪迹,她们在交还失主驴子的时候加入了我的帮会。” 刘澹和南宫先生对视一眼,微微一笑。 冯思和发自肺腑地赞叹,“周先生当真是绝顶聪明,而且能够征召擅长骗术的妇人入伙,一定是有相当的人格魅力!” 刘澹在心里暗暗嗤笑:什么人格魅力?无非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骗子自然会投靠到匪首的门下咯! 但是不管怎么样,冯思和的赞美还是鼓励了周鹤音。 “其实我的手下中,擅长骗术的还不止一人,我再给主母讲一个人的事情吧!” “苏州阊门有一个手艺人,他是干啥的呢?雕刻金饰和金器的,旁边放着一只小熔炉。有一天天冷,街道上人烟稀少。就在这时候,打路上走过来了一个读书人,那穿着打扮,真是端正。大家见了,也都忍不住多看几眼。不只是因为他是个穿戴整齐的读书人,还因为他走路是一瘸一拐的。” “我那时候正好在旁边吃面,细细打量,觉得这个人的姿势特别奇怪,好像是刻意伪装的。这个人就走到了哪个手艺人的炉子旁边,跟他说自己被暴虐的苏州令暴打伤了脚,只是因为一两句言语冒犯。说的真是楚楚可怜,必要处还义愤填膺,我都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他的演技。其他人哪里看得出来,那个手艺人同情心泛起,还给他让了一个座儿。” “那个读书人就一边道谢,一边从袖子里取出一块大膏药,在炉子旁边熏着,说是要拿来治疗自己的疮症。你们猜怎么样?等这块膏药化了,那个读书人突然拿起膏药,一把糊到了手艺人的脸上。手艺人吃不住疼,急得一边跳脚一边用手往下扒膏药。” 周鹤音说着,忍不住抹了一把脸,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个衣冠楚楚的读书人拿起手艺人摊子上的金子,撒腿就跑了,哪里有一点走路不方便的样子?我着急上去帮手艺人去掉脸上的膏药,一时竟然没有来得及去追那个抢金子的骗子。” “我当时在苏州城待了有一两个月,经常去阊门附近,所以对那里的情况还比较了解。那名手艺人是个厚道人,技术也很高超,收入用来养家糊口本来问题不大。只可惜他的老娘和老妻都卧病在床,家里的事情由他已经二十五岁的女儿操持。这个姑娘因为担心祖母和母亲无人照拂,居然年纪这么大还没有婚配。全家人都靠手艺人为别人雕刻金饰和金器的收入跟她女儿做缝补浆洗的活计养活。” “所以,我看到有人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欺负手艺人,简直愤怒到了极点。我虽然日后成为盗匪首领,但是盗亦有道,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发生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听到这里,刘澹大声叫起好来,周鹤音脸色微红。 “从那天开始,我就在苏州城转,我有种直觉,这个人还会继续他的骗术的。我大概转了有十天,有一天的上午,那个时候街道上人也很少,我路过了一家米店。这家米店门口堆积了很多乘着大米的袋子。这个时候,有一个人也是一瘸一拐的走过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人就是骗走手艺人金子的人。只不过今天,这个人不是衣冠整齐的读书人,而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癞和尚。当时我就觉得,他的腹部定是塞了什么东西。” “他就一下子坐到了米袋子顶上,也有人好奇地过来打量,米店老板也走出来过。但是大家见他是出家人,走路有不方便,料想他是休息,也不打扰他。等着他一瘸一拐的离开,过了很久,老板清点才发现丢了一袋米。” “你们说这个人是不是个精明的骗子?演技、骗术都是一流的。他就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把伪装假肚子的填塞物给掏出来,然后把那么重的米袋子塞进去,又那样离去,一般人根本看不出破绽。” “不过他碰到了我算他倒霉!我一路跟着他到了一个偏僻的街巷,用麻袋蒙住他的头,痛揍了一顿。直打得他求爷爷告奶奶,发誓再也不敢了。我让他把金子还给手艺人,又让他把米送回去。然后,问他愿不愿意随我一起做点‘有意义的活计’。他应之不迭,跟着我离开了苏州。” 说到这里,周鹤音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数年以后,这个人回到了苏州,正好赶上有恶人欺辱手艺人和他的女儿。这个人倒是还有点侠义心肠,救了这对父女。他觉得自己算是还了当年欺负手艺人的债,可手艺人的女儿居然看上了他。两个人结为夫妻,后来索性携家带口跟我一起闯荡天下。” “如果主母爱听这些故事,我随时都可以讲给您听。但是现在天色晚了,我们还是就此散场,回去休息吧!” 大家道过别,各自回到了各自的住处。